叶菲莫夫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议论,径直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正在紧张进行柴油机后续安装的船台方向。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觉得委屈?觉得我们的工作,不如他们的重要?还是觉得,他们成功了,我们就失败了?”
没人敢接话。
叶菲莫夫转过身,灰蓝色的眼睛扫过几张年轻的面孔,那目光里有严厉,但更多的是平静和一种看透世事的了然。“孩子们,你们搞错了一件事。我们和他们,不是赛跑,更不是竞争。我们是在建造同一座大厦。他们,在用最可靠的砖石,打地基,砌墙,让大厦先立起来,能遮风挡雨。而我们……”
他顿了顿,指着桌上那复杂的图纸和屏幕:“我们在为这座大厦,锻造最核心的承重梁,雕刻最美观的穹顶,安装最明亮的玻璃。地基和墙很重要,没有它们,大厦是空中楼阁。但只有地基和墙,大厦也只是个坚固的盒子。我们要的,是一座能代表最高工艺、能使用百年、能让人仰望惊叹的丰碑。”
他走回桌边,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了敲的控制逻辑图:“柴油机的成功,是‘鲲鹏’的生存保障。我们的成功,是‘鲲鹏’的价值证明。没有生存,何谈价值?但没有价值,生存的意义又在哪里?”
他看向巴维尔和格里戈里:“我们当年在‘能源’局,造‘能源号’火箭的时候,用的第一级发动机,也是从成熟的型号改进而来,稳妥,但推力有限。真正让我们把航天飞机送上天的,是后来研制的那款全新的、大推力的液氧煤油发动机。没有前面的稳妥,就没有后来的突破。但如果没有后来的突破,‘能源号’也就只是另一枚大火箭而已,不会有它的历史地位。”
巴维尔和格里戈里默默点头,脸上若有所思。
“所以,”叶菲莫夫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收起那些无谓的情绪。柴油机的成功,是好事,是大好事!它给我们争取了最宝贵的时间!让我们可以不用被最终的节点逼到悬崖边,可以静下心来,啃下这块硬骨头。他们走得快,我们才能走得稳,走得远。我们的目标,从来不是‘能动’,而是‘能飞’!”
一番话,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休息室里的阴霾。几个年轻人脸上的沮丧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重新清晰起来的使命感和……隐隐的羞愧。
“好了,”叶菲莫夫摆摆手,“都回去干活。巴维尔,你的算法迭代到第几版了?格里戈里,传感器抗热震的模拟结果出来没有?我们没有时间自怨自艾。我们的‘穹顶’和‘玻璃’,还等着我们去雕刻和安装呢。”
实验室里重新响起了键盘敲击声、低声的讨论和仪器的嗡鸣。只是这一次,那声音里少了几分焦躁,多了几分沉静和专注。他们知道,自己正在进行的,是一场为“鲲鹏”塑造灵魂的远征,与时间赛跑,与极限较量,容不得丝毫分心。
而此刻,在基地的另一端,李振华的办公室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他刚刚接完一个来自北京的长途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平和,但问的问题却很尖锐:柴油机进展顺利,是否意味着燃气轮机路径可以适当放缓?集中资源确保平台按时下水?
李振华的回答清晰而坚定:“首长,柴油机是‘鲲鹏’的腿,让我们能站起来,走出去。但燃气轮机,是‘鲲鹏’的心,决定它能走多远,跑多快,负多重。两条腿走路,一条求稳保底,一条求突破争先,这是我们既定的战略,不能偏废。柴油机的成功,恰恰证明了我们基础扎实,有能力多线作战。燃气轮机的攻关,正到关键时刻,找到了病灶,有了治疗方案(),此时更不能松懈。我请求,继续给予燃机攻关组最大的支持和信任,他们需要时间,但这个时间,值得等。”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两个字:“同意。”
放下电话,李振华走到窗前。远处,柴油机安装现场灯火通明,一片繁忙;更远处,燃气轮机实验室的灯光,在夜色中静静闪烁,如同永不疲倦的眼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柴油机的阶段性胜利,是强心针,也是试金石。它稳住了基本盘,但也将更深层次、更艰难的抉择,摆在了面前。是满足于“有”,还是追求“好”乃至“卓越”?是急着交出“及格”的答卷,还是憋着一口气,做出“惊艳”的满分?
答案,早已在他,在赵志坚,在叶菲莫夫,在每一个为此呕心沥血的人心中。
“鲲鹏”要有腿,更要有心。而现在,腿已接上,心的淬炼,正进入最痛苦、也最关键的阶段。这条名为“攀登”的路上,没有庆功宴,只有更陡的坡,和更稀薄的空气。
但,必须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