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世班禅的密使,法号洛桑,在昆明一待便是数十日。
这数十日,彻底颠覆了他对汉地的所有认知。
洛桑并非没有到过内地,他曾随活佛在北平、南京等地驻锡,见识过那些地方的繁华,也领教过官僚们的虚与委蛇。可昆明不一样,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一种生机勃勃、拔地而起的崭新力量。
陪同他的是云南省政府的一名年轻官员,汉话流利,态度谦和,却又带着一种不卑不亢的自信。在他的引领下,洛桑几乎走遍了昆明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去了学校。朗朗的读书声从窗明几净的校舍里传出,孩子们穿着统一的蓝布制服,脸上洋溢着健康的光彩。课本上不仅有“子曰诗云”,更有算术、格致、地理。洛桑甚至在一间教室里,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老师正指着地图,给孩子们讲解着世界各国的风土人情。这种开阔的眼界,让洛桑心头震动。
他们去了工厂。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机油与钢铁的味道。在玻璃厂,洛桑亲眼看着一团火红的熔融液体,在工人的吹制下,变成晶莹剔透的杯子和瓶子。他手中那面小巧的、可以随身携带的玻璃镜子,正是出自这里。镜子里的人像清晰无比,远非藏地那些模糊的铜镜可比。还有那些精美的玻璃酒具,在灯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宛如艺术品。在卷烟厂,一排排的机器飞速运转,印着“大重九”三个字的烟盒流水般下线,空气里满是醇厚的烟草香气。他小心翼翼地收起两包“大重九”牌香烟和几盒印着彩虹图案的火柴,这些东西在藏地,是只有大贵族才能享用的奢侈品。
最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城郊的田野和城里的主干道。田地里,一种被称作“犀牛”的铁家伙突突地冒着黑烟,拖着犁铧翻开肥沃的红土,比十头牦牛犁地还要快。宽阔的石子路上,块头更大的铁车满载着货物,发出沉闷的咆哮声,从他身边驶过。陪同的官员告诉他,这叫卡车,日行千里,能将山里的矿石、城里的货物运送到任何需要的地方。
洛桑的目光追随着那些卡车,心潮起伏。盐、茶、布匹、日用品……这些藏地牧民最急需的东西,若是用这样的铁车来运,该能省去多少人力和时间,该能让多少在风雪中跋涉的商队免于危险?
昆明的市集更是让他流连忘返。琳琅满目的商品堆积如山,从香皂、牙膏、牙刷这些闻所未闻的日用品,到花色繁多的棉布、绸缎,应有尽有。人们摩肩接踵,脸上没有内地常见的麻木与愁苦,反而带着一种对生活的热忱与期盼。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名字——林景云。那个云南领袖,用一种洛桑无法完全理解的方式,让这片高原边陲的土地,焕发出了令人炫目的光彩。
“洛桑大师,听闻您想见见在军中的藏族同胞?”一日,陪同的官员微笑着询问。
洛桑心中一动,连忙合十道:“确有此意。听闻西南边防军独立骑兵旅中,有我藏地的勇士,不知可否一见?”
“当然可以。李督办已经特批,今晚便安排您去军营,与他们共进晚餐。”
当晚,洛桑被一辆汽车接到了城外的军营。营区整洁肃穆,一排排营房规划得井井有条。空气中没有寻常军营的混乱与骚臭,只有一股淡淡的石灰水消毒的味道。
他被领进一个专门的食堂。还未进门,一股熟悉的酥油茶香气便扑面而来,让他鼻头一酸,竟有些想家的感觉。
食堂里,十几个皮肤黝黑、身形剽悍的藏族士兵已经等在那里。他们穿着笔挺的军服,胸膛挺得笔直,但看到洛桑身上的僧袍,眼神里立刻流露出见到亲人般的激动和尊敬。
“活佛派来的大师!”
“大师,快请坐!”
士兵们纷纷起身,用藏语热情地招呼着。桌子上,摆放着大块的煮羊肉、糌粑团子,还有那一大桶冒着热气的酥油茶。洛桑愣住了,他本以为在汉人的军营里,能吃饱饭便是不易,万万没想到,他们竟能吃到如此地道的家乡饭菜。
一名肩上扛着尉官军衔的年轻藏族军官,亲自为洛桑盛了一碗酥油茶,恭敬地递到他面前。
“大师,请用。我们平日里也是这么吃的。军需处专门为我们采购青稞、牛羊肉和砖茶,顿顿都能吃上糌粑,喝上酥油茶。汉族的兄弟们吃米饭馒头,我们吃不惯,长官们就特批给我们开了小灶。”
洛桑捧着温热的茶碗,手指微微颤抖。他环视着这些精神饱满的同胞,轻声问道:“你们……在这里过得好吗?长官们可有打骂?”
“打骂?”一个年轻的士兵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大师,您说笑了。在这里,打骂士兵是重罪,要上军事法庭的!我们的长官,比亲人还亲。我们生病了,有专门的军医给我们治,用的都是德国进口的好药。训练受伤了,长官比我们还着急。”
另一名年纪稍长的士兵接口道:“是啊!我们的训练是严,每天都要跑五公里,还要练劈刺、练射击。但长官们都跟我们一起练,从不偷懒。他们说,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话,我们信!”
他拍了拍腰间悬挂的马刀,脸上满是自豪。“您看这刀,叫锰钢合金马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还有我们骑的马,马蹄铁都是军工厂特制的,比一般的铁掌耐用三倍,还能防滑。马鞍也是按照我们藏族人的习惯改良过的,长时间骑行,腰一点都不累。”
“还有我们的枪!”那个年轻的尉官补充道,“护国19式步骑枪,比北洋军的‘汉阳造’打得远,打得准!我们每个人,每个月都能打上百发子弹练习,子弹管够!”
洛桑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讲述,内心受到的冲击,比看到工厂和拖拉机还要巨大。他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的军队,要么是骄横跋扈的兵痞,要么是面黄肌瘦的炮灰。他何曾见过这样一支军队?尊重士兵的习俗,关怀士兵的疾苦,用最好的武器装备他们,用最科学的方法训练他们。
这已经不是一支旧时代的军阀部队了。这是一支真正属于现代的军队,一支将士兵当“人”看的军队。
晚餐结束时,洛桑郑重地站起身,向着这些藏族勇士深深地行了一礼。
“各位,你们是藏人的骄傲。请你们一定保重,为国效力,也为我们藏地争光。”
离开军营时,昆明的夜空繁星点点。洛桑坐在汽车里,闭上眼睛,心中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他明白了,林景云和他的云南,的确有能力,也有诚意帮助班禅活佛,帮助整个西藏。
数日后,一支庞大的马帮商队,在晨曦中缓缓离开了昆明城。洛桑身披厚实的斗篷,骑在一匹高大的骡子上,回头望了一眼这座正在苏醒的城市。在他的身后,是绵延数里的马队,驮着一包包的盐、茶叶、布匹、火柴、香烟……这些都是云南援助给班禅活佛的首批物资。
它们不仅仅是货物,它们是希望,是纽带,是那个叫林景云的男人,向雪域高原伸出的、强而有力的手。
……
青海,西宁,塔尔寺。
金顶在高原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寺院里弥漫着桑烟的清香。九世班禅额尔德尼盘坐在禅房内,捻动着手中的佛珠,但紧锁的眉头,却显示出他内心的焦虑。
英国人的压迫如影随形,噶厦政府的敌意日渐深重。他虽有北洋政府的册封,却如同空中楼阁,无根无萍。寄希望于内地军阀,更是与虎谋皮。就在他几乎要陷入绝望之际,一封来自云南的密信,为他点亮了一盏灯。
可这盏灯,究竟能有多亮?云南远在千里之外,林景云真的愿意,并且有能力,跨越千山万水来援助他吗?
就在这时,一名僧人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活佛!活佛!云南来人了!是陈思齐先生派来的人!”
班禅猛地睁开眼睛,手中的佛珠停住了转动。“人在哪里?快请!”
片刻之后,两名风尘仆仆的汉子被带了进来。他们身穿便服,但眼神锐利,步履稳健,一看便知是军人出身。为首的一人躬身行礼,从怀中取出一封电报译文。
“班禅大师,我们是奉西北援助团陈思齐团长之命,前来向您报到!这是我们刚刚收到的,林主席发给您的电报!”
班禅接过电文,目光飞快地扫过。当他看到“电台一部已随行抵达,即刻为您架设”时,瞳孔骤然一缩。
电台!
在这个时代,电台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这意味着最快速、最机密的通讯,意味着他可以和昆明,和林景云,建立起一道看不见的桥梁。云南的响应速度,竟然快到了这种地步!派遣人员,还直接带来了电台!
他立刻联想到了盘踞西北的冯玉祥。他听闻,冯玉祥的国民军之所以能站稳脚跟,背后便有云南方面大量的物资和技术援助。看来,云南在西北早有布局。林景云的目光,早已越过了西南的山山水水。
他压下心中的惊讶,继续往下看。
电报中,林景云详细阐述了援助计划。第一批物资已经上路,由洛桑随行。后续的资金和各类物资,将通过云南在四川的商号,源源不断地运抵西宁。
而最让他心跳加速的,是电报的最后一部分。
林景云表示,为了确保班禅大师的安全,他愿意将正在西北与冯玉祥部进行交流轮训的西南边防军独立骑兵旅一部,约五百人,暂时拨归班禅大师护卫。电报中特别提到,这支部队中,有不少来自西藏的优秀士兵。
五百名精锐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