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二月二十六日,昆明。
春寒料峭,但云南省政府主席的公署内却温暖如春。林景云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办公桌后,桌面上文件堆积如山,每一份都关乎着云南乃至整个西南的未来。一名穿着笔挺军服的机要秘书步履无声地走进来,将两份刚刚译好的电报轻轻放在桌角。
“主席,贵州发来的,几乎是同时抵达。”
林景云的目光从一份矿产勘探报告上移开,他拿起第一份电报,这份电报来自派驻贵州的援黔技术团。电文简洁,全是干货。
他的视线逐行扫过,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一年多的心血,没有白费。
电报上写着,云南烟草总公司派出的专家团队,在深入贵州各地考察了当地的土壤、气候和原生烟草品种后,摒弃了传统的旱烟晾晒法,全面推广了源自云南改良的烤烟技术。他们手把手地教当地烟农修建新式烤烟房,控制火候与湿度。经过无数次的失败与尝试,烟叶从最初的焦黑苦涩,逐渐变成了色泽金黄、香气醇厚的上品。最终,他们成功稳定了两种不同等级的烟叶生产工艺,为制造不同档次的香烟打下了坚实基础。
另一项成果更加振奋人心。技术团对贵州那座几乎废弃的旧式火药厂进行了脱胎换骨的改造。从矿石的开采筛选,到利用化学萃取法提纯硫磺与硝石,再到引入水力驱动的机械进行混合、碾压、造粒,一整套科学化的生产流程被建立起来。如今,这座工厂已经能年产高品质炸药四百吨,并且所有技术环节都预留了扩建增产的空间,足以支撑贵州未来的工业与国防需求。
电报的末尾提到,技术团已经在贵阳附近勘探选定了一处煤炭储量丰富、水源便利的区域,正在为贵州规划设计第一座现代化火电厂。蓝图已经绘就,唯一的瓶颈,是发电厂的心脏——大功率发电机组,这需要从国外采购,非贵州自身财力与技术所能解决。
放下电报,林景云心中升起一股满足感。这正是他想要的“借鸡生蛋”策略的延伸,一个工业化的贵州,将是云南最坚实的战略屏障。
他拿起第二份电报。这份电报的页数更多,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它来自戴戡,这位“护国三杰”之一的贵州督军,用的是亲笔信函的形式发来的电报,充满了浓烈的情感。
林景云的目光触及电文的开篇,思绪便不受控制地被拉回了一年多以前。
……
那时的贵州,在援黔技术团团长陈默的眼中,就是一个“苦”字。山路崎岖,百姓的面容和土地一样,贫瘠而干瘪。他们带着云南最好的农技、水利、工业专家抵达贵阳时,迎接他们的不只是戴戡的热情,更多的是当地官民深藏在骨子里的怀疑和麻木。
“云南人?他们来做什么?教我们种地?”在一个叫“干沟子”的村寨,村里的老族长吧嗒着旱烟,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戒备,“我们祖祖辈辈都这么种烟叶,交上去的烟税可一分没少过。他们的地比我们好,产的粮食多,就想来教我们这些山里人怎么活?”
他吐出一口浓烈辛辣的烟雾,呛得周围几个技术员连连咳嗽。“这烟,劲儿大,抽着提神,就是刮嗓子。几十年了,都这个味。”
陈默没有争辩。他知道,对这些苦了一辈子的人来说,任何口头上的承诺都苍白无力。他只是带着团队,默默地在村外那片最贫瘠的坡地上扎下根来。他们带来了云南的烟草种子,也收集了本地的烟苗,分门别类地进行试种。同时,一座样式古怪的土砖建筑在所有村民的注视下拔地而起——烤烟房。
没人看得懂他们在做什么。那些云南来的“先生”,整天蹲在地里,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那些烟苗。他们甚至会用一些瓶瓶罐罐里的“神仙水”(稀释后的化肥)去浇地。最可笑的是收获烟叶后,他们不像本地人一样挂在屋檐下风干,而是小心翼翼地送进那座怪房子里,用火“烤”。
“疯了,真是疯了。”干沟子的村民们在田埂上议论纷纷,“好好的烟叶,不被他们烤成炭才怪。”
第一炉,失败了。烟叶被烤得焦黑,一碰就碎,散发着一股呛人的糊味。村民们的嘲笑声毫不掩饰。
第二炉,也失败了。火候太小,烟叶倒是黄了,但里面还是湿的,很快就发霉了。
技术团的年轻人脸上都挂不住了。陈默却不为所动,他带着所有人,一遍遍地分析数据,调整煤炭的用量,改造烟房的通风口,甚至对烟叶的悬挂方式都做了十几次调整。那段时间,烤烟房的灯火彻夜不熄,所有人都熬红了双眼。
终于,在一个清晨,当新一炉烤房的门被打开时,一股前所未有的醇厚香气弥漫开来。那不再是刺鼻的辛辣,而是一种带着焦糖甜香和烟草本香的复合气息。里面的烟叶,每一片都呈现出均匀的金黄色,油润而富有弹性。
陈默亲自卷了一支,递给了那位一直冷眼旁观的老族长。
老族长狐疑地接过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眼神里闪过一丝惊奇。他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这一次,没有剧烈的咳嗽,只有顺滑的烟气涌入肺中,带来一阵温和的暖意,呼出时,口中还留着一丝回甘。
他愣住了,捏着那支烟,又吸了一大口,细细品味。半晌,他才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珠里,第一次有了光彩。“这……这还是我们干沟子的烟叶?”
“是,也不是。”陈默微笑着说,“一样的地,一样的烟种,但用了新的法子,它就能脱胎换骨。”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飞遍了贵州的群山。无数的烟农涌向干沟子,当他们亲眼看到那金黄的烟叶,亲口尝到那醇和的香烟时,所有的怀疑都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狂热的渴望。
“先生,求求你,也教教我们吧!”
“我们村也想建那种烤烟房!”
技术团顺势将烤烟技术、化肥使用方法、水利修建图纸全面推广。他们看到,那些曾经麻木的面孔上,开始有了笑容。当秋收时节,农户们看着自家田里比往年高出一大截的稻穗,抱着沉甸甸的谷子时,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会朝着技术团驻地的方向,默默地鞠躬。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知道,跟着这群云南来的人,能吃饱肚子了。
而这一切,戴戡都看在眼里。
他不止一次地亲自前往施工现场。他看到,由云南方面协助组建和训练的“贵州生产建设兵团”,正用着云南援助的炸药和设备,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出一条条宽阔的公路。那些过去需要走几天的山路,如今汽车一日便可通达。他也视察了那座焕然一新的火药厂,看着一箱箱标准化的黄色炸药被运出,他知道,贵州从此挺直了腰杆。
最让他心潮澎湃的,是烟草产业带来的巨大变化。
当第一批两种品质的香烟试制成功后,戴戡亲自品吸。一种烟气饱满,香气浓郁,回味悠长;另一种则相对平和,但同样远胜市面上任何一种旱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