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马扎搬回原位,轻轻关上门。
屋子里还是安安静静的,阳光在地板上又挪了一大块位置。
她回到客厅,像之前一样,坐在地板上,坐在阳光里。
她把画本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看自己画的那个红本子。
见,义,勇,为。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四个字。
阳光慢慢地移动,从她脚边,到她膝盖,再到她的肩膀。
她也跟着阳光,一点一点地挪动自己的位置,始终让自己待在那片光亮里。
直到最后,地板上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了,被墙角的阴影吞没。
屋子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月光。
小芽还坐在那个角落里,抱着画本,把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膝盖里。
肩膀开始一抽一抽的。
她忍不住了,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砸在画本上,洇开那片歪歪扭扭的黄色。
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无声地哭泣,整个小小的身体都在发抖。
压抑的,细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她不是难过。
她只是觉得,自己漂了很久,终于到岸了。
阿蝎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她走到家门口,却发现门只是虚掩着,锁舌根本没扣上。
她皱了下眉,心里有点火气。
不是跟她说了在家待着,哪也别去吗。
她放轻脚步,从门缝里往里看。
客厅没开灯,昏暗一片。
小芽小小的身影缩在墙角,和昨天一样准时坐在那个位置。
她背对着门口,抱着膝盖,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在哭?
阿蝎愣住了。
她又看了一眼,视线扫过客厅。
然后,她注意到了墙上那面见义勇为证书下面,摆着吃饭用的小凳子,凳子旁边,客厅里的餐桌,桌腿在木地板上划出了一道小小的痕迹。
阿蝎瞬间就明白了。
那股火气“噌”地一下就灭了,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她没有推门进去。
她靠在门外的墙上,背对着那扇门,然后缓缓地,滑坐到了地上。
冰冷的墙壁,冰冷的地砖,寒气顺着脊背往上爬。
这让她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她就这么在门外坐着,隔着一道门板,能隐约听到里面压抑着的,小猫一样的呜咽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外面。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进去。
安慰的话她说不出口,也从来没学过。
那个红本子,是她唯一的亮色。
她把它挂在墙上,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证明自己,也为了提醒自己,还没烂到骨子里。
现在,这个秘密被那个小小的孩子挖了出来。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一个知道了她秘密的孩子。
她觉得有点难堪,又有点说不出的......别的什么情绪。
阿蝎坐了很久,久到腿都僵了。
里面的哭声,渐渐地小了。
四周安静下来。
就在阿蝎准备起身的时候,门里,传来一个极轻的,带着浓浓鼻音和颤抖的声音,像是她说给自己听的梦话。
但又像是对自己说。
又像是对着整个世界宣告。
“小芽......找到一个好妈妈了。”
阿蝎靠着冰冷的墙,身子僵住了。
那声音太小了,小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风声。
可她知道,不是风。
她把头埋进膝盖,紧紧闭上眼睛。
那股浇灭的火气,此刻又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流取代。
这感觉很陌生,像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也曾有过类似的悸动。
那时候,她也曾仰望着某个高大的背影,觉得那个人无所不能。
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手背上还有几道浅浅疤痕的手。
这双手,打过架,砸过东西,也签过无数乱七八糟的和解书。
可现在,这双手在抖。
不是因为冷。
楼道里的寒气钻心刺骨,可她手心却在发烫。
被一个小小的,被她从更深的阴沟里捞出来的孩子,隔着一扇门,把好妈妈这个词安在了她的身上。
阿蝎觉得荒唐,又觉得喉咙发紧。
那股热流顺着血脉往上涌,一直冲到眼眶,烫得她眼睛发酸发胀。
这是一种她几乎已经遗忘了的感觉。
她闭上眼,抬手用指节用力地按了按眼角。
骨头抵着皮肉,传来一阵钝痛,才把那股快要冲出眼眶的湿热给压了回去。
她没动,就那么靠着墙,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门里,那细碎的呜咽声还在继续。
断断续续的,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和一种说不出的依赖。
阿蝎猛地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清。
眼前一片模糊。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因为一个小孩的一句话,感到如此强烈的......不知所措。
她就这么坐在门外,任由寒气从地砖和墙壁渗透进身体。
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四周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只有安全出口那个绿色的荧光牌,在远处散发着幽幽的光。
偶尔有楼上或楼下的关门声传来,沉闷地响一下。
电梯在夜里上下运行,钢缆摩擦的声音,嗡嗡地,像某种不知疲倦的虫鸣。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走。
门里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变成了细细的抽噎,再然后,是带着疲惫鼻音的,均匀的呼吸声。
睡着了。
阿蝎在黑暗里又坐了很久,直到双腿都冻得麻木,几乎没了知觉。
她扶着墙,慢慢地站起来,骨节发出一连串轻微的“咔吧”声。
她转过身,面对那扇门。
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顿了顿,然后用这辈子最轻的力道,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下压。
门轴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呻吟,被她控制在最小的限度。
门开了一道缝。
月光从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亮白的光带。
小芽就睡在那片光带的边缘,缩在墙角,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
她还穿着出门时那件厚棉袄,脖子上的围巾也还围着,只是有些松了。
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画本。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小孩子身上才有的奶味,混着泪水干了之后的咸湿气。
阿蝎的视线落在画本上。
它被月光照着,黄色字迹歪歪扭扭的,却比墙上那个正经的红本子,更刺眼。
她走过去,脚步放得极轻,生怕踩碎了这一室的安静。
她在小芽面前蹲下来。
小家伙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没干的泪珠,在月光下,像两把碎钻小扇子。
小嘴微微张着,呼吸很轻。
阿蝎伸出手,想把她脸颊边的一缕头发拨开,指尖快要碰到她皮肤的时候,又猛地缩了回来。
她的手太糙,也太冷。
她转而轻轻地,解开了小芽脖子上的围巾,一圈一圈地绕下来,叠好,放在一边。
然后是那件有点臃肿的小棉袄,拉链拉开,再小心地把她的胳膊从袖子里抽出来。
整个过程,阿蝎的动作都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笨拙和生硬,像是在拆一个全世界最精密的炸弹。
脱掉了外套,小芽里面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毛衣。
阿蝎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很轻。
小小的身体陷在她的臂弯里。
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毛衣传过来,熨贴着她冰冷的手臂。
小芽似乎感觉到了一个温暖的依靠,无意识地往她怀里蹭了蹭,小脸贴在了她的颈窝里,呼出的热气,一下一下,羽毛似的,搔刮着她的皮肤。
阿蝎的身体又一次僵住了。
她抱着这个小小的,温热的,全身心信赖着她的孩子,站在客厅中央,一动也不敢动。
怀里这个小东西,好像在她坚硬的外壳上,凿开了一个洞。
现在,正把她所有的温暖,所有的柔软,一点一点地,往那个洞里塞。
她抱着小芽,走回她的房间。
小小的房间里透着月光,洒下一片清冷的银辉,窗台上有盆阿蝎随手买的多肉,被照得轮廓分明。
小芽的床不大,铺着卡通图案的床单。
阿蝎把她轻轻放到床上,又弯下腰,帮她脱掉脚上那双毛茸茸的棉拖鞋。
阿蝎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一直盖到她的下巴。
她就那么站在床边,看着那张睡得安详的小脸。
看了很久。
然后,她拉过房间里那把木头椅子。
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一声轻响。
床上的小芽动了一下,咂了咂嘴,似乎要醒。
阿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前倾,连呼吸都停了。
还好,小芽只是翻了个身,脸朝向她这边,又沉沉睡去。
阿蝎松了口气,重新坐好。
她就这么坐着,在黑暗里,在月光下,守着这个孩子。
月光从窗外移进来,又慢慢移出去,拉长了她的影子。
外面,冬夜的寒风呼啸,偶尔夹杂着几声狗吠。
屋子里,温暖宁静。
阿蝎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上那片模糊的黑暗。
她又感觉到了那股热气,从胸口,顺着喉咙,一路烧到眼底。
这一次,她没有闭眼,也没有去擦。
她不是英雄。
但好像,从今天起,她必须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