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飘远。
周亚的记忆,是从一双双不那么友善的眼睛开始的。
村子不大,但人多嘴杂。她爸妈常年在外打工,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把她扔给奶奶。
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眼睛也花了,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门口的老藤椅上打瞌睡。
周亚就像一棵没人管的野草。
村里的孩子头头是个叫“黑娃”的女孩,比她大三岁,长得人高马大。
黑娃看她没爸妈撑腰,总喜欢带人来欺负她。
抢她奶奶给的煮红薯,推她,朝她身上丢泥巴。
起初,周亚只会哭。
哭着跑回家,躲在奶奶身后。
奶奶会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走出去,对着那群孩子骂几句,但孩子们一哄而散,第二天照样来。
有一次,黑娃又带着人堵住了她。
那天她手里攥着两个刚煮好的鸡蛋,还烫手。
那是奶奶特意给她留的,说是让她长身体。
黑娃一把就抢了过去,在手里抛了抛,笑着对同伴说:“看,野丫头吃好东西呢。”
周亚没哭。
她就那么站着,看着黑娃把鸡蛋塞进嘴里。
她突然冲了上去,,一头撞在黑娃的肚子上。
黑娃没防备,被撞得后退两步,手里的另一个鸡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敢撞我!”
黑娃火了,一巴掌扇过来。
周亚没躲,硬生生挨了一下,脸火辣辣地疼。
但她也没退,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照着黑娃的腿就砸了下去。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黑娃“嗷”地一声惨叫,抱着腿蹲了下去。
那一天,周亚把黑娃和他带来的几个孩子全都打趴下了。
她自己也挂了彩,嘴角破了,膝盖也磕出了血。
但她没哭。
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躺在地上哭爹喊娘的一群人,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原来,拳头比眼泪管用。
从那以后,村里再没人敢随便欺负她。
姐姐周敏上小学那年,每天都要坐溜索过江,到对岸镇上的学校去。
周亚还没到上学的年纪,每天早上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家门口的土坡上,看姐姐背着个褪了色的帆布书包,熟练地把自己挂在溜索上,“嗖”地一下,就滑到了对岸。
那根横在江面上的绳子,在周亚眼里,就像一道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她很想过去看看。
终于等到她也六岁,该上学了。
周亚记得那一天,天还没亮透,山里就起了雾。
雾是湿的,带着草木和土腥气,从门缝窗缝里钻进来,屋里也跟着潮乎乎的。
上学头一天,周敏天不亮就把她从床上拽了起来。
“阿亚,快点,要去上学呢。”
周亚翻了个身,把头蒙进那床打了好几个补丁,已经洗得发硬的被子里。
被窝里还有她自己的一点热乎气,她舍不得出来。
“走了,去学溜索。”
周敏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周亚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被她拉到江边。
江风吹在脸上,有点凉,她一下子就清醒了。
那条江,叫澜沧江。
江水又宽又急,夏天发大水的时候,水声在家里都能听见,像闷雷一样滚过去。
江上没有桥。
大人小孩过去,都靠一根横跨两岸的钢索,本地人叫“溜索”。
那是一根比手腕还粗的钢缆,从这边山头牵到对面山头,下面就是奔腾咆哮的江水。第一次站在溜索前,周亚腿都软了。
周敏比她大三岁,已经溜了三年。
“不敢过去,就一辈子待在山里挖土吧。”
“看清楚了。”
周敏指着那个用木头和绳子做成的简陋滑轮。
“这叫‘溜筒’,就这么挂上去。”
她示范了一遍,然后把溜筒递给周亚。
“腰上这条绳子,是保命的,一定要扣死在溜筒上。”
周亚学着她的样子,把那根又硬又粗的绳子往腰上缠。
绳子磨得皮肤有点疼。
“怕不怕?”
周敏问。
周亚抬头看了看底下翻滚的江水,江水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她摇了摇头。
其实是怕的。
腿肚子都在打哆嗦。
但她不想在姐姐面前丢脸。
“行,那我先过去,你在后头跟着。”
周敏说完,没再多看她一眼,挂上溜筒,一蹬脚,人就蹿了出去,很快就成了江对岸的一个小黑点。
江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绳子发出“吱呀吱呀”的摩擦声。
周亚深吸了一口气,学着周敏的样子,把自己挂了上去。
脚一离地,一股巨大的失重感袭来。
她吓得闭上了眼,双手死死地抓着溜筒。
风声,水声,还有自己“砰砰”的心跳声,混在一起,震得她耳朵嗡嗡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速度慢了下来,然后身子一顿,停住了。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停在了江中央。
底下就是翻滚的黄褐色的江水,卷着漩涡,看起来像一张随时能把人吞进去的巨口。
她慌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往前看!”
对岸传来周敏的喊声。
周亚抬起头,看到周敏正站在对岸冲她挥手。
“用手拉绳子!往前拽!”
周亚这才反应过来,用手抓住身前的大绳,一下一下地往前拉。
麻绳很粗,磨得手心火辣辣的疼。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往对岸拽。
等终于到了对岸,她整个人都虚脱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她睁开眼,已经在坚实的土地上。
腿还是软的,但她过来了。
手心里全是血泡,又疼又痒。
周敏走过来,蹲下身,看了看她的手,从书包里掏出一块布条,,熟练地帮她把手包了起来。
“以后每天都得这样,习惯就好了。”
周敏说。
随后她拉着周亚继续往学校走。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那天以后,溜索就成了周亚生活的一部分。
她每天跟着姐姐,在天还没亮的时候,滑过那条冰冷的江水去镇读书。
从最初的恐惧,到后来的麻木,再到最后,她甚至能在滑到江心的时候,低头看看脚下奔腾的江水。
小学六年,她就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
她见过来收山货的货郎,见过背着工具走村串户的木匠,见过因为生病被抬着去镇上,最后没回来的老人。
她还有一个妹妹。
都比她懂事,也比她会读书。
她们会帮着奶奶干活,会哄奶奶开心,考试也能拿奖状。
周亚不行,她坐不住,看着课本上的字就头疼。
老师讲的东西,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她就喜欢往山里跑。
她还记得,有一次,村里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孩骑了辆崭新的自行车,在土路上扬起一阵灰尘,从她身边飞驰而过,还回头冲她做了个鬼脸。
周亚二话不说,拔腿就追。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就那么死死地跟着,肺里像着了火,腿也酸得像灌了铅。
她就盯着那个车轮子,跑,不停地跑。
最后,在一段上坡路,她追上了。
她一把揪住那女孩的后衣领,连人带车一起拽了下来。
两人在地上滚成一团,又打了一架。
最后,周亚骑着那辆她从来没碰过的自行车,在夕阳下歪歪扭扭地绕着村子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黑透了才把车还回去。
她没觉得有多高兴,只是觉得,别人有的东西,只要她想,她也能弄到手。
小学六年,她见识了太多人。
有因为家里穷,交不起学费就辍学的;有因为生了病,没钱看医生,硬生生拖死的;也有像她爸妈一样,为了挣钱,把孩子丢在家里,一年也见不着几面的。
她有过一次为了一个男孩打架。
那个男孩叫林峰,是从城里转学来的,长得白净,说话细声细气,总被其他女孩欺负。
有一次,几个高年级的女孩把他堵在墙角,抢他的新文具盒。
周亚看见了,没多想就冲了上去。
那次她打得很凶,自己也挂了彩,但把文具盒抢了回来,还给了那个男孩。
她以为他会说声谢谢。
可林峰看着她脸上蹭破的皮和凶狠的眼神,吓得后退了两步,小声说了一句:“野蛮人。”
然后就抱着文具盒跑了。
周亚站在原地,看着手背上刚被石头划出的血口子,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你的保护,有时候,你的保护在别人看来,就是一种更可怕的东西。
那天放学回来,过了江,她看着蜿蜒的山路,突然就不想走了。
她拐进了一条平时砍柴才走的小道,一直往上。
她想去看看,山顶上到底是什么风景。
树林很密,阳光被切割成碎片,稀稀拉拉地洒下来。
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
林子里很安静,只有蝉鸣和她自己的喘气声。
她爬得很快,像只灵活的猴子,手脚并用。
渴了,就摘路边的野果子吃,酸酸涩涩的,能解渴。
累了,就靠着树干歇一会儿。
她也不知道爬了多久。
衣服被汗水湿透了,又被风吹干,黏在身上。
小腿上被灌木划出好几道血痕,火辣辣地疼。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翻过了几个山头。
她只知道,当她终于爬上一个最高最高的山顶时,她累得直接坐倒在了地上。
风很大,吹得她衣服猎猎作响。
她抬起头,往远处看。
那一瞬间,她忘记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