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阮小白把碗筷收拾进厨房,动作麻利地清洗干净。
没过多久,阮小白就从厨房出来了,他解下那条卡通小鸭围裙,叠好放在一边,然后走到沙发旁,像只猫一样蜷缩了上去。
他没开电视,也没玩手机,只是闭上了眼睛。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正好落在他那头白发上,亮得有些晃眼。
阮小白的思绪,也跟着这片光,飘回了很久以前。
他原本不叫阮小白,叫阮言诺。
言诺,言出必诺。
一个被寄予了厚望的名字。
他出生在一个相当殷实的家庭,母亲是教授,父亲是建筑设计师。
他是家里唯一的孩子。
更特别的是,他生来就有一头雪白的头发。
在那个街坊邻里还很热络的年代,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
来看他的人络绎不绝,都说这孩子将来必定不凡,是文曲星下凡,要么就是天生的艺术家。
父母嘴上说着“小孩子健康就好”,但眼里的骄傲藏不住。
他们给他最好的奶粉,最贵的衣服,在他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家里已经堆满了各种启蒙读物和乐器。
所有人都觉得,阮言诺的人生会是一条铺满鲜花的康庄大道。
可老天爷似乎开了个玩笑。
这具被寄予厚望的身体,偏偏弱得像纸糊的。
从他记事起,记忆里就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和中药那股挥之不去的苦涩。
别的孩子在外面爬树掏鸟窝,他在家里喝药。
别的孩子在泥地里打滚,弄得一身脏兮兮地回家挨骂,他连大声咳嗽一声,都会引来全家人的紧张。
感冒发烧是家常便饭,季节更替时更是如临大敌。
他的童年,几乎没有完整的在外面玩耍超过两个小时的记忆。
父母的爱是毫无保留的,但这份爱太沉重,太小心翼翼。
他像个珍贵的瓷器,被放在锦盒里,每天都有人擦拭,确保他一尘不染,也确保他不会碎掉。
渐渐地,那种被特殊照顾的感觉变了味。起初是安心,后来是烦闷,最后成了一种无形的枷锁。
他开始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不是因为那头白发,而是因为这副不争气的身子骨。
他发现自己除了长得好看些,几乎一无所有。
那些关于“不凡”的预言,在他一次又一次的病假单面前,成了刺耳的笑话。
周围人看他的眼神也慢慢变了。小时候是惊奇和赞叹,长大了,就多了些同情和惋惜。
“言诺这孩子,长得真俊,就是身子太弱了。”
“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这些话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他心上。
他开始痛恨自己的敏感,他能轻易捕捉到别人一闪而过的眼神,能听懂那些未尽的话语里藏着的意思。
他觉得自己像个暴露在外的神经末梢,任何一点微风都能让他感到刺痛。
上学之后,这种情况愈演愈烈。
他的白发在清一色的黑发中太过惹眼,这为他带来了两种极端。
一种是莫名的追捧,总有大胆的女生偷偷往他抽屉里塞情书和零食;另一种是隐秘的排挤,一些调皮的男生会趁他不注意,在背后喊他“白毛怪”,或者故意撞他一下,然后嘲笑他弱不禁风。
他的成绩也总是在中下游徘徊。
不是不努力,一生病就要请假,落下的课太多,怎么也补不回来。
老师们对他总是宽容的,但那种宽容,更像是一种对弱者的怜悯。
他叫阮言诺,可他的人生,却没能实现任何一个承诺。
后来,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因为他小小的个子和一头白发,大家开始叫他“阮小白”。
这个称呼很快就传开了,比“阮言诺”更顺口,也更贴切。
渐渐地,连他自己都快忘了本名。
阮小白,阮小白,好像他天生就该是这个弱小又无害的名字。
他有过一次最激烈的反抗。
那年他大概十二三岁,又一次大病初愈,看着镜子里脸色苍白,顶着一头刺眼白发的自己,一股说不出的厌恶涌上心头。
他去了一家很小的理发店,买了一盒黑色染发剂。
他没让理发师动手,自己回到家,趁着父母不在,笨拙地把那黏糊糊的,散发着刺鼻化学气味的染膏抹在头发上。
他没有经验,弄得额头上,耳朵上,脖子上到处都是黑色的印子。
镜子里的人变得陌生。
黑色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没那么惹眼了,但也显得气色更差,像个营养不良的普通少年。
他看着那个陌生的自己,没有想象中的解脱,反而觉得更加滑稽。
那天下午,他换了身最普通的衣服,第一次没有跟家里打招呼,就那么走了出去。
他一直走,一直走,穿过熟悉的街道,走上通往郊区的公路。
他不知道要去哪,只是想离那个被精心保护的家远一点,再远一点。
走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双腿酸痛得快要断掉,他才在一片荒废的河滩边停下。
夏末的溪水不深,清澈见底,水流缓慢。
他脱了鞋,赤着脚走进溪水里。
冰凉的溪水浸过脚踝,让他因长时间行走而发热的身体打了个哆嗦。
他就那么站在水里,看着水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太阳慢慢落下,把天空染成一片橘红。
水也开始变凉。
他站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
他忽然蹲下身,把头埋进水里。
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住他,那股廉价染发剂的味道混着水草的腥气冲进鼻腔。
他憋着气,感受着水流冲刷着他的头发。
当他再抬起头时,黑色的染料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像一道道黑色的眼泪。
水面上漾开一圈圈浑浊的涟漪。
白发依旧是白发,只是被水浸湿后,更显出一种狼狈的,剔透的质感。
那一刻,他忽然就不想再挣扎了。
他浑身湿透地走回家,迎接他的是父母焦急到快要崩溃的脸。
母亲抱着他痛哭,父亲第一次对他说了重话。
他没有解释,只是发着高烧,又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
那之后,他好像彻底放弃了。
他开始尝试用那张脸,那头白发,去换取一些廉价的关注。
他学着网上的那些人,拍一些角度刁钻的照片,发在社交网络上。
很快,他收获了很多点赞和留言。
“好帅!”
“这是什么神仙颜值?”
“哥哥我可以!”
他看着那些夸张的赞美,心里却一片空洞。
这和他小时候听到那些关于“不凡”的预言有什么区别?
他们喜欢的,不过是一具好看的皮囊,一个特别的发色。
没人关心皮囊之下,是一个怎样无用又懦弱的灵魂。
这种空虚感,在达到顶峰之后,让他感到了彻底的无聊和疲惫。
他删掉了所有的照片和账号,又缩回了自己的壳里。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
作为一个观赏品,安静地待着,不给别人添麻烦,就是他最大的用处。
这具破败的身体,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好转的。
或许是某一次高烧之后,也可能是因为常年喝药,身体里终于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总之,他生病的次数肉眼可见地减少了。
父母察觉到这个变化后,欣喜若狂。
他们减少了在他身上的关注,重新把精力投入到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中。
家里又恢复了以前那种安静的氛围,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小心翼翼,而是单纯的忙碌。母亲的课题越来越多,父亲的项目也接连不断。
他们依旧爱他,只是那种爱,变得像墙上的挂钟,准时,却缺少了温度。
身体的康复,也没有让他的内心真正强大起来。
他还是能轻易捕捉到别人眼神里的怜悯,能听懂那些未尽的话语里藏着的意味。
他开始叛逆,用一种更隐蔽,也更伤人的方式。
他学会了说谎。
“妈,我今天在学校挺好的,老师表扬我了。”
其实那天他因为和同学起了点小冲突,被罚站了半节课。
“爸,我这次月考进步了。”
其实他只是从倒数第五,变成了倒数第六。
他发现,只要说他们想听的话,就能换来短暂的安宁和赞许的目光。
这种感觉让他上瘾。
他变得毒舌,用尖刻的话语去戳那些试图靠近他的人,以此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他也变得善变,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又觉得那个无聊,好像只有不停地变换喜好,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这种状态让他很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