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次打完架,我心里不舒服,就想去看看,山顶上到底是什么风景。”
“放学后一个人山上跑。”
周亚的声音变得有些悠远。
“我们那儿的山,树林特别密,太阳光照不进来,都被叶子切成了碎片,稀稀拉拉地洒在地上,一晃一晃的。”
“脚底下全是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一脚深一脚浅,林子里特别安静,除了知了叫,就只能听见我自己的喘气声。”
阮小白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小亚的呼吸声就在他耳边,仿佛也带着几分山林的寂静。
“我爬得很快,手脚并用,渴了就摘路边的野果子,又酸又涩,嚼吧嚼吧能解渴。累了就靠着树歇一会儿。”
“衣服被汗湿透了,又被山风吹干,硬邦邦地粘在身上。小腿上被灌木划了好多道口子,火辣辣地疼。”
“我也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翻了几个山头。就觉得,我要到最高的地方去。”
“等我终于爬上一个山顶,累得直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时,我抬起头往远处看。”
“那一瞬间,我连气都喘不出来了。”
周亚的声音停了下来,阮小白能感觉到,搁在他肩膀上的那个下巴,微微抬起,仿佛她又看到了当年的景象。
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小白,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什么?”
“山。”
周亚说,“放眼望去,全是山。”
“没有镇子,没有县城,什么都没有,就是一座连着一座的山。青色的,黛色的,连绵起伏,一道接着一道,一直延伸到天边,和灰白色的天连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山,哪是云。”
“我每天翻过的那道山梁,在它们面前,就是个小土包。”
“山外面,还是山。”
她的话语里没有华丽的词,却有一种巨大的力量,阮小白仿佛也站在了那个山顶,看到了那片凝固的,无边无际的海洋。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特别小,小得像只蚂蚁,但又觉得,自己的心特别大,大得能把眼前这些山,全都装进去。”
“那山好像在跟我说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就是那种感觉……你以前受的那些委屈,挨的那些打,心里的那些不痛快,在它面前,屁都不算。”
“我就那么坐着,坐了很久,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想起来要下山。”
“当时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些山全都翻过去,我要去看看,翻过这所有的山之后,到底是什么。”
周亚的声音渐渐归于平静。
说完这些,她轻轻笑了一下,胸腔的震动通过她的身体,传递到阮小白的后背。
“后来,初中也没读完,就进了社会。什么活都干,什么苦都吃,一路摸爬滚打,磕得头破血流。”
她没有说那些最黑暗,最危险的日子。
没有说拳台上的血,没有说那些靠着拳头和命换钱的经历。
她只是用最简单的话,概括了那段漫长而艰辛的岁月。
她把脸颊贴在阮小白的头发上,轻轻蹭了蹭。
“直到遇到你,小白。”
她的声音,又回到了他耳边,清晰而温柔。
“谢谢你。”
“我爱你。”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阮小白沉寂的心湖,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梦里的冰冷和恐惧,似乎被她言语里的群山和风,吹散了许多。
他一直以为周亚是天生就那么强大,无坚不摧,像一座山。
现在他才知道,她也曾是那个需要爬山的孩子。
她不是山,她是那个翻山越岭,最终走到他面前的人。
阮小白慢慢地转过头,在昏暗中寻找她的眼睛。
“小亚。”
他开口,声音还是哑的。
“你说的那个......澜沧江,还有那些山,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看吗?”
周亚看着他。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好。”
她答应得干脆。
阮小白也笑了。
他把头靠回她的肩膀,裹紧了身上的毯子,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窗外的天光,已经从一丝鱼肚白,变成了明亮的淡青色。
新的一天,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