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漕运八图

浊浪载舟

广德元年深秋的汴水，浊浪裹挟着败叶与断木，猛烈冲撞着残破的堤岸。韩滉立在板渚津的临时码头，望着河面上艰难前行的粮船，指节因紧握马鞭而泛白。三天前，他刚从润州押运十万匹吴绫抵京，尚未卸下行装，便被新任转运使刘晏拽到这黄河与汴水的交汇处。

“韩中丞且看。”刘晏的声音带着沙哑，他已在此守了整月。老臣佝偻着身子指向河面，七艘粮船正像醉汉般在漩涡里打转，其中两艘的帆索已纠缠在一起，船夫们嘶哑的号子声被秋风撕得粉碎。“自去年黄河改道，这板渚水口的暗礁又多了三成。前日还有艘粮船在此倾覆，两千石糙米尽数喂了鱼鳖。”

韩滉的目光掠过岸边堆积如山的麻袋，官差们正用木锨将受潮的粟米摊开晾晒，霉味混着水汽扑面而来。他想起离江南时，润州刺史含泪的嘱托：“吴地百姓已将明年春种的口粮都缴了上来，若再延误……”

“刘公可有良策？”韩滉的声音压得很低。二十天前长安粮价已飙至斗米千钱，禁军在街衢巡逻时，他亲眼看见有孩童抱着母亲的腿，哭喊着要粟饼。

刘晏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的图纸，借着暮色展开。这是开元二十三年裴耀卿任转运使时绘制的《漕运八图》，图上朱笔勾勒的十八座粮仓，如今多半已湮没在荒草中。“仆射以为，当复置河阴仓。”老臣枯瘦的手指点在汴水入黄河处，“只是……”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对话。内侍省的小黄门勒马时溅起泥水，明黄的敕书上“十万火急”四字刺得人眼疼。“陛下口谕，三日内若漕粮未到，转运使以下官吏，一体枷送御史台！”

三更的梆子声刚过，河阴仓的废墟上突然亮起数百盏油灯。韩滉亲自挥斧劈开缠绕在柱础上的葛藤，月光照见残碑上“开元二十二年置”的刻痕。当年裴耀卿在此设计的“接力转搬法”，曾创造过三年运米七百万斛的奇迹，而今只剩下断壁间瑟瑟发抖的寒雀。

“中丞，这夯土层下似有地宫！”老兵赵三郎的锄头突然磕到硬物。十几个民夫七手八脚挖开浮土，露出青石板铺就的甬道。韩滉举着松明率先走入，潮湿的空气中飘来淡淡的谷香——三十六个储粮窖穴赫然在目，其中三个竟还完好保存着开元年间的粟米，米粒虽已发黑，却未完全腐烂。

“天助我也！”刘晏抚着窖壁上“每窖八千石”的题记，老泪纵横。他当即下令将新运到的糙米入窖，又从怀州调来三百名河师水手。这些世代生活在黄河边的汉子，能用篙杆测出三尺深的暗礁。韩滉看着他们用麻绳系着铅锤在河面游走，忽然想起裴耀卿奏折里“江南人不习黄河”的叹息。

黎明时分，第一艘改造过的“上门填阙船”终于启航。韩滉采纳了水手们的建议，将船底改成尖形，两侧加装护舷木。当船工们唱起“汴水东流无限春”的号子时，他注意到刘晏正对着黄河水焚香祷告，银白的须发在晨雾中微微颤动。

长安西市的粮行前，人群已聚集了三天三夜。当第一队运粮车碾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时，人群中爆发出的欢呼差点掀翻了望楼。司农寺的官吏用红笔在榜文上改写米价：“斗米百二十钱”，立刻有白头老妪跪地叩谢，额头磕在冻土上咚咚作响。

大明宫紫宸殿内，代宗正对着地图发呆。河北藩镇的战报雪片般飞来，仆固怀恩的叛军已逼近绛州。“陛下，江南漕粮五万石已入太仓。”度支郎中第五琦的声音带着颤音，他袖中藏着韩滉的密信，信末“吴民愿为朝廷肝脑涂地”的字迹已被泪水洇开。

此时的汴水之上，韩滉正指挥着工匠修补水门。三日前那艘倾覆的粮船已被打捞上来，船板上的裂痕让他心惊——这竟是天宝年间的旧船，木料早已朽坏。“传谕沿江各州，凡百料以上漕船，须三年一验。”他望着远处驶来的船队，领头的漕船上飘着崭新的“和籴”旗，那是用江南百姓缴纳的布帛换来的粟米。

暮色四合时，刘晏带着新铸的铜斗登上码头。这是按开元通宝的重量校准的量器，斗底刻着“平籴”二字。韩中丞可知，老臣将斗中粟米倾入麻袋，当年裴相创和籴法时，江南一斗米仅值五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