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隐有种预感，这场发生在万历初年的赋役制度大变革，绝不会像苏州府册子上写得那么简单顺畅。一场席卷江南乃至全国的风暴，已然悄然拉开序幕，而他沈榜，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知县，已然身处风暴中心。
下午，县衙二堂。
户房的书吏、算手们早早到了，一个个面色凝重，交头接耳却不敢大声说话。各里的里正们也陆续赶来，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农，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手里拿着旱烟袋，脸上满是茫然与不安。
沈榜坐在堂上，目光扫过众人。他知道，这些人是执行“一条鞭法”的关键。尤其是那些里正，他们是官府与百姓之间的直接联系人，政策能不能落到实处，很大程度上要看他们。
“诸位，”沈榜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安静的二堂里格外清晰，“今日召集大家前来，所为何事，想必诸位心里都清楚。朝廷有旨，自今年起，全国推行‘一条鞭法’，将赋税与徭役合并，丁银与粮赋合一，统一征收银两。此事关系重大，不仅关乎朝廷法度的施行，更牵涉我上元县数万百姓的生计。”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众人：户房的书吏们大多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各里正则交头接耳，脸上满是困惑。
“大人，”一位花白胡子的老里正颤巍巍地站起身，是县城东门外七里铺的里正王老实，“小老儿斗胆请教，这‘一条鞭法’，是不是往后交了银子，就不用再出任何差役了？”
这正是百姓们最关心的问题。沈榜点了点头：“不错。往后，除秋粮（虽一条鞭法旨在赋役合一，但实际操作中部分地区或保留少量实物征收，此处按理想状态简化）与折色银外，所有差役——无论力差还是银差——都将折合成银两，与丁银、田赋银一并征收。官府收讫银两后，若需人役，自会出钱雇募。”
“那可太好了！”王老实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小老儿去年被派了‘水驿夫’的差，去江边看守驿站船只，一去就是半个月，家里的地都荒了。要是能交钱免差，可就省心多了！”
旁边几位里正也纷纷点头附和：“是啊是啊，力差最是苦累，能折成银子就好了。”
沈榜看着他们，心中稍安：看来对普通百姓而言，只要政策明明白白，能少受折腾，他们还是愿意接受新办法的。
然而户房一个名叫刘三的书吏却轻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王里正，话虽如此，可这银子怎么收、收多少，还不是官府说了算？别到时候旧差役没了，新的银两又加出来，那可更惨了。”
这话一出，刚才还面露喜色的几个里正脸色顿时沉了下去。刘三是户房老吏，平日以刁钻刻薄闻名，据说常借着收粮派差捞好处。“一条鞭法”简化了流程，某种程度上断了这些吏胥的财路，难怪他会这般阴阳怪气。
沈榜眼神一冷，看向刘三：“刘三，朝廷推行‘一条鞭法’，本意就是均平赋役、简化征收、防止舞弊。所有征收款项必须明码标价，造册公示，接受百姓监督。谁敢擅自加派，本官绝不轻饶！”
刘三被沈榜严厉的目光一瞪，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言，但脸上那不以为然的神色，终究掩饰不住。
沈榜明白，这正是张居正大人所说“吏难为奸”的难点。这些吏胥熟悉规章制度的漏洞，掌握着基层实际操作权，若阳奉阴违、暗中作梗，再好的政策也会走样。这“吏胥之病”，果然棘手。
“好了，”沈榜不再理会刘三，继续说道，“今日召集大家，便是要集思广益，敲定上元县推行‘一条鞭法’的细则。第一步，是重新清丈田亩、核实丁口。此事关乎后续编派，务必公平公正，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过在场每一个人：“赵克明，由你牵头，户房全员全力配合。各里正身为本地父母官，需协助县衙挨家挨户核实清楚。若有隐瞒、虚报者，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大人，清丈田亩、核实丁口可不是易事啊。”另一位里正苦着脸说，“那些大户人家田多地广、佃户成群，咱们哪敢问得那么细？”
“是啊，还有生员、监生享有优免权，他们的丁口和田亩要不要算进去？”
问题接踵而至。沈榜耐心一一解答，心中却越发感到肩上担子沉重。他知道，推行“一条鞭法”就像往平静湖面投下巨石，必然激起层层涟漪，甚至惊涛骇浪。
南方人赞成，北方人反对，一如宋代免役法。沈榜此刻算是真切体会到了。江南地区商品经济相对发达，百姓对银两接受度较高，也更渴望摆脱繁琐差役的束缚。但即便在江南，这推行之路，也注定不会平坦。坦。
他想起史料中记载，一条鞭法在南方推行时也曾遭遇巨大阻力，甚至引发民变。而反对最激烈的，往往正是那些乡官、生员和从中渔利的吏胥——这正是明末的三大积弊。
议事一直持续到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二堂的窗棂，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虽然初步定下了一些章程，但更多的困难还在前方等待着沈榜。
散会后，沈榜独自一人留在二堂，望着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心中五味杂陈。他清楚，自己即将着手的事情，或许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甚至可能为自己招来祸端。但他别无选择。
“苟利社稷，岂恤人言！”张居正的话语，再次在他耳边回响。
沈榜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下“上元县推行一条鞭法事宜”几个大字。他的笔触微微颤抖，却更透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改革的鞭影已然落下，无论前路何等艰难，他都必须走下去。这不仅是为了朝廷的法度，更是为了上元县的百姓，为了这风雨飘摇的大明江山，能有一线“久安”的希望。
然而他并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上元县的乡绅阶层中悄然酝酿。那些利益被触及的乡官与生员，已开始暗中勾结，准备给这位锐意改革的知县大人一个“下马威”。而他最担忧的吏胥问题，也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引爆。
江南的春天，总是伴着连绵阴雨。沈榜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心中刚刚燃起的决心，似乎也被这湿冷的天气蒙上了一层阴影。这“一条鞭法”的推行，注定是一场硬仗。他，能打赢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