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行突然冷笑一声,从袖中甩出一叠纸片。最上面那张是江都县民人王二牛的诉状,墨迹还带着潮气:王二牛家有田三亩,人丁二口。康熙五十年缴纳丁银六钱,去年添了个孙子,户房就催缴新增丁银三钱。可诏书明明说......
大人有所不知!赵德全突然哭喊起来,这都是按规矩办事!前明嘉靖年间......
现在是大清康熙五十二年!李瀚章突然断喝,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回荡。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照见尘埃在光柱里翻滚,也照亮了银柜深处那些刻着万历通宝的旧银锭。
稻田里的新丁册
康熙五十三年清明,常州府无锡县的稻田里飘着新麦的清香。李瀚章蹲在田埂上,看着老农陈阿福用木勺往水田里撒谷种。田埂边立着块新石碑,上面刻着永不加赋碑五个大字,碑脚还压着张官府告示,墨迹淋漓地写着嗣后滋生人丁,永不加赋。
李老爷,您说这新丁册,真能保我孙子不用缴丁银?陈阿福直起身,黝黑的手心里还沾着泥浆。他怀里抱着个襁褓,里面的婴儿正吮着手指,红扑扑的脸蛋像熟透的苹果。
李瀚章从袖中取出新造的丁册,泛黄的封面上印着康熙五十三年永不加赋丁册。翻开第一页,陈阿福的名字下面,一栏写着,后面用朱笔添了行小字:康熙五十二年添孙,不入征赋。最让人心安的是册尾盖着的布政使司朱印,红得像庙里的平安符。
不仅不用缴,以后你家新买的田,也只按亩缴粮。李瀚章指着远处的水车,前明一条鞭法虽把丁银摊入田赋,可每十年还要编审人丁。如今圣上天恩浩荡,丁册永远按康熙五十年的数目征收,新增人丁......
话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十几个乡民扛着锄头围过来,领头的是个瘸腿汉子,怀里也抱着本旧丁册:李老爷!您看这!册页上一栏密密麻麻盖着官府的红印,最近那个印戳还是上月盖的,我是丹徒县的,我们那儿书吏说,这永不加赋只算江苏巡抚衙门的恩典,户部的规矩还得照旧!
李瀚章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上月去京城户部送册档时,看到的那间堆满黄册的库房。几个老吏正用锥子在丁册上穿孔,说要把各省的丁银数目串起来核算。当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吏摸着胡须说:地丁合一?前明张居正搞过,崇祯爷不还是加了三饷?
乡亲们莫急!张伯行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外传来。巡抚大人今天没穿官服,青布长衫上还沾着泥点,本抚已奏请圣上,将永不加赋写入《赋役全书》。从今年起,各省丁银永为定额,新增人丁只造册,不征税!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里面的汗衫,上面竟用墨笔写着富民出财,贫民出力八个大字——正是当年地丁合一推行时流传的俗语。
夕阳西下时,陈阿福的孙子突然在襁褓里咯咯笑起来。李瀚章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庄,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苏州玄妙观看到的那幅《饥民图说》。画上的流民面黄肌瘦,怀里的孩子瘦得只剩皮包骨,而如今田埂上奔跑的孩童,个个脸蛋圆嘟嘟的,像刚出炉的白面馒头。
李师爷,张伯行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轻快,你说这永不加赋,能比得上前明的一条鞭法吗?
李瀚章没有回答,只是翻开新丁册的最后一页。那里贴着张红纸,上面是康熙五十二年的人丁统计:江苏全省人丁三百二十四万六千七百一十五。而旁边用铅笔写着个小字:预计康熙六十一年,可达三百五十万。
晚风拂过稻田,掀起金色的稻浪。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这次却不再是催缴赋税的信号,而是守夜人在唱:盛世丰年,永不加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