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忙道:奴才已着人清查各省丁银。顺治爷当年定的一条鞭法,如今有些州县竟私自加征火耗,奴才这就......
不必了。皇帝摆摆手,明日起,你去江南巡查漕运。记住,带上那半扇万历残钟。
和珅叩首退出时,听见殿内传来一声长叹,混着烛花爆裂的轻响,像极了三十年前太和殿铜钟的余韵。
苏州河的月光
三个月后,苏州织造署的花厅里,和珅把玩着茶盏上的缠枝莲纹。窗外就是苏州河,画舫上的琵琶声顺着水风飘进来,甜得发腻。
李织造,和珅放下茶盏,茶沫在碗底积成个字,这碧螺春,倒是比宫里的还好。
江南织造李煦忙笑道:和大人若是喜欢,下官这就备十斤送上。他眼角瞟着立在墙角的半扇铜钟,钟体上的锈迹被擦拭得发亮,万历年间的铭文在烛火下明明灭灭。
和珅忽然起身,走到钟前:知道万岁爷为何让本官带这钟来吗?
李煦额头冒汗:下官愚钝。
顺治十八年,和珅用靴尖踢着钟体,朝廷定丁徭田租依万历旧制。可如今苏州府的鱼鳞册上,田亩比万历年间少了三成,丁银却多了五成。李大人,这账该怎么算?
苏州知府王亶望忙打圆场:和大人有所不知,近年丝绸价涨,织户增多......
是吗?和珅冷笑,那为何本官昨日在阊门看见,十户织户倒有八户关着门?他忽然提高声调,把人带上来!
两个兵丁押着个瞎眼老妇进来,她怀里抱着个破布包,里面露出半截纺车。老妇枯槁的手指抓住和珅的袍角:大人救命!我儿不是反贼!
张阿婆,和珅蹲下身,声音温柔得像江南的春水,你儿子张小三,上月是不是在苏州河投河自尽了?
老妇泣道:他就是欠了织造署的机户银......
不对。和珅从袖中取出张纸,这是你儿子的账本——去年织绸二十匹,交了十五匹做丁银,剩下五匹换了半袋糙米。今年李织造说要摊丁入亩,每亩加征三钱,你儿子交不出,就被......
李煦脸色煞白,猛地跪倒在地:下官知罪!
和珅突然大笑,笑声惊飞了梁上的燕子:李大人可知罪在何处?他指着墙角的残钟,万历爷时候,苏州织户三千家,每家装机三架。如今织户只剩一千家,每家装机五架,可朝廷收到的税银,却比当年少了三成!
月光突然从云缝里漏出来,照在苏州河上,河面上漂浮的死鱼翻着白肚,像极了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和珅望着窗外,想起临行前乾隆的话:江南的月光,比宫里亮堂。
此刻他才明白,那亮堂的哪里是月光,分明是无数织户的白骨,在水底泛着磷光。
四、黄河边的钟声
乾隆五十五年冬至,黄河边的柳树林里,周明远裹紧了棉袄。三年前因那半扇残钟被抄家后,他就成了黄河工地上的河兵,每日搬石头、挖河泥,工钱刚够买两个窝头。
周大哥,快看!赵二柱跌跌撞撞跑来,手里攥着张发黄的纸,和大人又要加征丁银了!
周明远展开纸,见上面写着摊丁入亩,永不加赋八个大字,落款是乾隆五十五年御笔。他忽然笑出声,笑声惊起芦苇丛里的水鸟。
笑什么?赵二柱不解。
还记得那半扇万历钟吗?周明远指着远处的河工棚,和珅把它熔了,铸了个新钟,说是要以钟镇河妖
夕阳西下时,新铸的铜钟被吊上河神庙的钟楼。和珅亲自撞响第一声,钟声沉闷如牛吼,惊得黄河水都翻起了浊浪。周明远看着和珅猩红的顶戴在暮色中摇晃,忽然想起万历年间的那口钟——当年山西布政司铸钟时,曾有个老铜匠说,钟的声音太响会震碎堤坝,太闷又招水妖。
轰隆——
堤坝突然裂开道口子,浊黄的河水像猛兽般扑上岸。和珅尖叫着被亲兵架走,周明远却站在原地,看着那口新钟在洪水中摇晃。钟体上乾隆五十五年造的铭文渐渐模糊,倒像是又变回了万历二十三年的模样。
浊浪扑来时,周明远仿佛听见三十年前聚宝斋门口那半扇残钟的嗡鸣,混着万历爷的青花笔洗、顺治爷的地契、康熙爷的鱼鳞册,在黄河底结成了层厚厚的铜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