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子风云:铁钱堆里开出的纸花
蜀道难,铁钱更难
庆历二年的暮春,益州成都府的青石桥码头正上演着每日例行的喧嚣。脚夫们赤着膊,将一捆捆蜀锦从漕船上卸下,粗粝的麻绳勒进黝黑的肩头。绸缎庄的账房先生蹲在码头石阶上,面前摊开的油纸包着二十几串沉甸甸的铁钱,每串足有三十斤重。
王掌柜,这五百贯铁钱您数数。挑夫老刘将最后两只半人高的钱箱撂在地上,箱底与青石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哐当声。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望着那堆能装满半间屋的铁钱直咂嘴,就买两匹上等云锦,至于拉来半条街的钱么?
账房王秀才推了推歪斜的方巾,苦笑着摇头:刘老哥有所不知,这还是小钱。上月给长安藩台送寿礼,光是运费就耗去十贯钱。
他捡起枚边缘磨得发亮的铁钱,钱文祥符元宝四个字已模糊不清,你看这钱,十年前还能照见人影,如今倒像块生锈的马蹄铁。
码头上突然起了阵骚动。几个波斯商人正围着个穿绿袍的小吏争执,他们带来的香料要兑换成铁钱纳税,二十驮胡椒竟要换三百多箱铁钱。安拉在上!络腮胡商人将古兰经按在胸口,我们的骆驼队穿越沙漠时,都没见过这么沉重的财富!
这场景落在茶寮二楼的张咏眼里,新任益州知州放下手中的《钱谱》,指节在窗棂上轻轻叩击。他来蜀地已三月,最头疼的不是蛮族侵扰,而是这比蜀道更难对付的铁钱。
案头堆叠的公文里,各县呈报的商民请愿书堆成小山——眉州酒坊因运钱雇工破产,渝州盐商用骡马驮钱遭劫匪觊觎,连梓州农户缴租都得用独轮车推着铁钱赶路。
大人,交子务的林务官求见。随从轻声禀报。
张咏转过身时,看见林特捧着个檀木匣站在门口。这位交子务首任监官掀开匣盖,里面整齐码着十张朱红边框的桑皮纸,纸张中央盖着益州路转运司的朱印,上面一贯文省四个瘦金体字格外醒目。
这便是新印的第二界官交子。林特用象牙镊子夹起一张,对着日光端详,按天圣元年的规制,一界发行限额一百二十五万六千三百四十贯,准百姓以铁钱兑换,每贯收手续费三十文。
张咏接过交子轻轻摩挲,纸张厚度比寻常公文纸厚三倍,表面还泛着淡淡的松烟墨香。他忽然想起去年在开封,寇准大人曾指着黄河边的漕船感叹:若天下财货皆能化纸而行,何愁漕运梗阻?当时只当是戏言,如今在这铁钱成灾的蜀地,竟成了救急的良方。
十六富商的信用博弈
说起来,这交子原是民间之物。林特将一叠泛黄的私交子铺账本摊在案上,墨迹淋漓的收条上还留着酒渍,景德年间,成都十六户绸缎商联保发行,用桑皮纸盖印,朱墨间错,可在川陕四路通兑。
他捻着胡须回忆:为首的王昌懿家,三代在锦官城开绸缎庄。当年他召集同业在青羊宫发誓,以契约为质,以家产为信,每月初一在大圣慈寺对账。那时的交子上,除了商号印章,还画着飞仙、龙凤纹样,市井百姓叫它纸神仙
张咏翻到账本最后一页,天圣元年的收支记录突然中断,最后一行潦草地写着铁价暴涨,钱荒难兑。他想起前日在牢房见到的王昌懿,曾经锦衣玉食的绸缎商如今鬓发霜白,说起那场危机仍心有余悸。
都是被景德四年那场蝗灾闹的。王昌懿枯瘦的手指抓住铁窗,秋粮绝收,铁价跟着翻了三倍。百姓拿着交子挤兑现钱,我们十六家砸锅卖铁凑钱,连祖宅都抵押了,还是差三十万贯。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官府接管那日,我在交子铺前烧账本,火光映得半边天都红了。
窗外传来打更人敲梆子的声音,林特起身将烛火拨亮些:大人请看这份《私交子考》,商办时期三年一界,界满以新换旧。头两界还算安稳,到第三界时便有商号偷偷多印。
有次我去检查,竟发现永丰号私盖印章,将一张一贯交子改作十贯。
张咏的手指在桌案上划出弧线:私交子败就败在无度二字。景德年间一界才二十万贯,到祥符末年竟偷偷发到八十万贯。如今官办,就得立个规矩——界满必换,限额发行。他突然拍案而起,明日传谕各州县,凡缴纳赋税、商民交易,准用交子与铁钱各半支付。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案头那叠崭新的官交子上。朱红官印在烛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像一方方凝固的血玺。林特望着知州大人坚毅的侧脸,忽然明白这薄薄的桑皮纸承载的,何止是蜀地百姓的财富,更是大宋王朝对信用二字的艰难探索。
界分风波与钞法之争
庆历八年的梅雨季,交子务的库房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第三界官交子即将届期,管库小吏陈墨正蹲在地上清点回收的旧交子,指尖沾着的朱砂把指缝染得通红。这些流通了三年的纸钞,有的被油渍浸透,有的被虫蛀出孔洞,还有的边角磨损得只剩中间的印文。
陈兄,听说户部要改界分年限?隔壁度支司的小李抱着账簿进来,压低声音道,前几日包拯大人上了《言交子疏》,说蜀地交子流通不畅,建议把三年一界改成六年两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