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页上墨迹勾勒出的忠魂冤屈,如同沉甸甸的铅块,压在了顾阑秋的心头。接连几日,她都显得有些沉默。往日里银铃般的笑语少了,时常对着一处发呆,连青黛变着法儿逗她开心,她也只是勉强弯弯嘴角。
沈清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明了那日关于顾家军的谈话,如同在她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阵阵,一时难以平息。他既欣慰于她的敏锐与共情,又心疼她过早地触碰了这些沉重。但他深知,这是她成长路上必经的一课,他无法,也不应永远将她隔绝在风雨之外。他能做的,是引导她如何带着这份重量,继续前行,而不是被其压垮。
这日午后,本该是习字课。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砚台里的墨已经研好,散发着淡淡的松烟香气。沈清弦在书房左等右等,却不见顾阑秋的身影。
他微微蹙眉,起身走出书房。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雀儿在枝头啾鸣。他信步走向顾阑秋常去的小花园,远远便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正蹲在花圃边,却不是在看花,而是拿着一根小树枝,无意识地在松软的泥土上划拉着什么。
走近了,才看清她划拉的是一些不成形的线条,眼神飘忽,显然心神早已不知飞到了何处。她身旁的石凳上,赫然放着本该在书案上铺开的宣纸和毛笔,显然是被她随手带了出来,又随手搁置了。
“阑秋。”沈清弦出声唤道,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肃。
顾阑秋猛地回过神,像是被惊到的小鹿,慌忙站起身,手中的树枝掉在地上。她看到沈清弦,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将沾了泥土的手往身后藏了藏。“清弦哥哥……我、我这就去书房。”
沈清弦的目光扫过石凳上未曾动笔的宣纸,又落回她明显带着倦意和心事的脸上,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他走到石凳边,指尖拂过冰凉的石面,语气依旧温和,却不再像往日那般纵容:“习字的时辰已过了一刻。我布置的《兰亭集序》临摹,你可完成了?”
顾阑秋咬了咬下唇,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还……还没有。”
“为何未完成?”沈清弦问道。他并非要苛责,而是想让她自己说出缘由。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顾阑秋抬起头,眼中带着几分迷茫和不易察觉的烦躁,“清弦哥哥,我静不下心。脑子里总是想着……想着顾将军的事,想着那些粮草,那些‘意外’……我觉得心里堵得慌,拿着笔,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委屈,仿佛在控诉这突如其来的沉重干扰了她原本无忧的生活。
沈清弦沉默了片刻。庭院里的风拂过,带来花香,也带来一丝凝滞的气氛。他看着她,目光深邃,如同能洞悉她所有纷乱的心绪。“阑秋,”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顾将军的遭遇,确实令人扼腕。但历史的尘埃,不应成为你懈怠今日功课的理由。”
他顿了顿,继续道:“人生于世,各有其责。你当下的责任,是读书明理,是强健体魄,是让自己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唯有自身强大,明辨是非,将来若遇不公,才有能力去辨明,去抗争,而非仅仅沉溺于对过往不公的愤懑与无力之中。逃避课业,并不能让忠魂安息,亦不能让奸佞伏法。”
这番话,道理透彻,本是金玉良言。若在平日,顾阑秋定能虚心受教。可此刻,她心中那团乱麻正无处排解,沈清弦这番冷静甚至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教诲,像是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她积压了几日的焦躁与委屈。
她猛地抬起头,眼圈微微泛红,声音也拔高了些:“清弦哥哥说得轻巧!那是活生生的人命,是一个家族的冤屈!怎么能说是‘历史的尘埃’?怎么能让我当做没事人一样,只顾着临摹这些风花雪月的字帖?!”
她从未用如此尖锐的语气对沈清弦说过话。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住了,随即涌上来的是一阵后悔和害怕。但她倔强地咬着唇,不肯服软,只是睁着一双泛红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沈清弦。
沈清弦显然也未曾料到她会如此反应。在他的记忆里,无论是前世的意儿,还是今生的阑秋,对他从来都是依赖而顺从的。这突如其来的顶撞,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他一下。他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那双总是含着温润笑意的凤眸,此刻也变得清冷了几分。
庭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阳光似乎都黯淡了些许。
“顾阑秋。”他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里没了往常的亲昵,只剩下属于“师长”的威严,“我教导你读书,是希望你明事理,而非让你学会迁怒与顶撞。心中有惑,有愤,可以问,可以学,但绝非荒废学业、懈怠自身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