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庄园内渐渐点起了灯。送走赵文轩后,沈清弦并未立刻回书房,而是独自站在庭院那棵老槐树下,负手望着天边最后一抹绯红的霞光出神。晚风拂过他月白色的长衫,带着初夏特有的温热草木气息,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全然察觉的凝滞。
赵文轩方才告辞时,那少年眼中掩饰不住的失落与执着,如同投入静湖的一颗小石,在他心底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那是一种属于年轻男子的、坦荡而直接的倾慕,纯粹,却也带着不容忽视的冲击力。沈清弦意识到,意儿,他小心呵护了十一年的小姑娘,真的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她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他喂饭、哄睡、遮风挡雨的小团子,她的聪慧、她的明媚、她偶尔流露出的将门之后的飒爽英气,已然开始吸引外界的目光。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胸腔里弥漫开来。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还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私心被打破后的微妙不适?或许,兼而有之。更深处,还潜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源于前世记忆的恐慌——他害怕任何不确定的因素,害怕她的人生轨迹脱离他精心规划的守护范围,哪怕只是一点点。
“清弦哥哥?”
一个清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沈清弦的沉思。他转过身,看见顾阑秋提着裙角,踏着青石板路小跑过来。十二岁的少女,身量抽高了不少,已到他肩头,眉眼间的稚气褪去大半,呈现出清丽脱俗的轮廓。因为跑得急,她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一双大眼睛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格外明亮,像落入了星辰。
“跑什么,仔细摔着。”沈清弦习惯性地伸出手,想如往常般摸摸她的头,手伸到一半,却微微一顿,最终只是自然地替她拂去了沾在衣袖上的一片细小落叶。这个细微的动作变化,连他自己都未曾刻意,却隐约透露出他内心的那丝不同以往。
顾阑秋并未察觉这短暂的迟疑,她仰着脸,语气带着几分雀跃:“哥哥,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晚膳已经备好啦,徐嬷嬷今天做了你爱吃的清蒸鲥鱼。”
“好,这就去。”沈清弦唇角牵起一抹温和的笑意,将方才的思绪暂且压下,与她一同往饭厅走去。
饭桌上气氛一如既往的温馨。徐嬷嬷布菜,青黛在一旁伺候着,顾忠虽不多言,但看着小小姐和“小公子”融洽用餐,眼中满是欣慰。顾阑秋叽叽喳喳地说着今日学堂里的趣事,哪个同窗背书卡了壳,哪个夫子讲课吹胡子瞪眼,绘声绘色。沈清弦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目光始终温柔地落在她身上。
然而,饭毕,当顾阑秋像小时候一样,下意识地想凑过来挨着他坐时,沈清弦却轻轻拍了拍身旁的座位,示意她坐好,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同以往的正式:“意儿,坐好,哥哥有件事,想郑重地问问你。”
顾阑秋微微一怔,依言端坐,收敛了嬉笑的神色。她敏感地察觉到,清弦哥哥此刻的神情,与平日教导她功课时不同,与关心她起居时也不同,那是一种更为深沉、更关乎未来的认真。她的一颗心,不由得轻轻提了起来。
丫鬟们悄无声息地退下,厅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彼此的脸庞。
沈清弦沉吟片刻,目光沉静地看向顾阑秋,缓缓开口:“意儿,今日你已满十二岁。按照世俗眼光,再过三年,便是及笄之年,意味着成人。哥哥想问问你,对于将来,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
顾阑秋眨了眨眼,似乎没完全理解这个问题所指的深度:“将来?意儿会一直跟着清弦哥哥,好好读书,练字,学规矩呀。”在她单纯的世界里,未来的图景似乎理所当然地延续着现在的安稳。
沈清弦摇了摇头,声音愈发温和,却也更加清晰:“不,意儿,哥哥问的,不是日复一日的生活。而是……你内心深处,可曾向往过这片田庄、这座小镇之外的天地?你是希望永远留在此地,过着如今日这般平静安稳的生活,还是……愿意走出去,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见识更多的人和事,甚至……去承担一些或许与你身世相关的责任?”
他的话语不急不缓,却像一颗投入湖心的巨石,在顾阑秋的心海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外面的世界?
这个词汇对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她从书卷中读过“京华烟云”、“塞北风光”,从苏婉音口中听过州府繁华,从谢寻舟的描述里想象过边关壮阔。陌生是因为,她自一岁起便生活在这座被清弦哥哥精心守护的庄园里,这里是她全部的安全区。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熟悉的厅堂,窗外是她亲手和青黛一起种下的蔷薇,夜风中送来若有似无的花香。这里有永远包容她的清弦哥哥,有面冷心热的徐嬷嬷,有沉默忠厚的顾伯,有活泼贴心的青黛……这里是她全部的依赖和温暖。
留下,意味着延续这份唾手可得的安宁。而出去……外面有什么?有书中描绘的精彩,也可能有未知的风险,有或许与她模糊身世相关的纷扰,还有……清弦哥哥口中那“更广阔的世界”的吸引力。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厅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烛火燃烧的轻微哔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