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邻居们滚烫的热情,游川只能勉强挤出笑容应付:“谢谢大家……都是分内之事……我爸妈还好吧?”
“好着呢!就是天天念叨你!快回家!” “对对!你爸妈肯定乐疯了!” “英雄回来了!咱小区今天得摆两桌!”
在邻居们热切目光的簇拥下,游川几乎是“落荒而逃”,快步闪进单元门。楼道里熟悉的潮湿气味和斑驳的墙皮,让他紧绷的神经线略微松弛。他站在家门前,仰头凝视着那块崭新的、“特等功之家”在晨光中反射着刺目光晕的金属牌匾,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裤兜里那几枚冰冷坚硬的勋章。
家门后,隐约传来父母低语和厨房里锅碗瓢盆的轻响——是平凡得令人心安的烟火气。
他深吸一口气,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 “吱呀——”门开了。 刹那,厨房里滋滋的煎炒声、客厅电视机晨间新闻的播报声,戛然而止。
游川的母亲,正端着刚出锅的煎蛋走出厨房。当她看清门口那个衣衫褴褛、满脸掩盖不住深深疲惫的身影时,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手中的盘子“哐当”一声跌落在地,金黄的蛋液与破碎的瓷片四溅飞散!
“川……川川?!” 母亲的声音先是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化作一声撕心裂肺、带着哭腔的呼喊:“我的儿啊——!”
她甚至顾不上地上的狼藉,踉跄着扑过来,用尽全身力气将游川死死箍进怀里!那力道之大,让拥有超凡体魄的游川都能清晰感受到那份几乎要将他骨头揉碎的恐惧与失而复得的狂喜!
“你跑哪去了?!啊?!那天晚上八点多接个电话就跑出去,整整两天!整整两天音讯全无啊!电话打不通,人影也摸不着!我和你爸急得都快上吊了!我们去报警!警察都说查不到线索!我这颗心啊……悬在半空,熬油似的煎啊!” 母亲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浸透了游川肩头残破的布料,滚烫而真实。她的身体因极致的激动和后怕而不停地颤抖。
而后 ,急促的脚步声从里屋传来。游川的父亲,一个身材微胖、鬓角染霜、穿着家居服的男人出现在客厅。看到被妻子死死抱住的儿子,他眼中先是闪过巨大的惊愕,随即,一种混杂着无上骄傲与劫后余生的情绪涌上脸庞,化作一个极其灿烂却又带着点憨厚的笑容。
“哈哈哈!好小子!真是好小子!给咱们老游家门楣上添了这么大一块金匾!光宗耀祖啊!” 父亲大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游川肩上,力度带着炫耀式的自豪,“你是不知道!前写日子,国安局特勤处那几个同志突然找到我,说你被军队紧急征召执行国家任务去了!我当时都懵了!你小子平时闷葫芦一个,咋还入了军队的法眼?结果呢?”
父亲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透着扬眉吐气的畅快:“等了七天!整整七天!你妈在家眼泪都快流干了,我这心里也跟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嘿!结果你猜怎么着?就在你‘失踪’第七天头上,咱家楼下,呼啦啦来了好几辆挂着军牌的越野车!簇拥着一位肩章上扛着金星的将军!那阵仗!那气场!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绸子从楼下一直挂到咱家门口!”
他激动地比划着:“那领导是真没架子,嘘寒问暖,问家里有啥难处,态度那个好啊!然后当场宣布,我们家游川同志在前线立下赫赫战功,荣立特等功!亲手把这块‘特等功之家’的金匾挂咱门上!” 父亲朝门口方向用力一指,红光满面。
“还有!” 他声音拔高,带着市井小民对实打实财富的朴实兴奋,“当场奖励五十万!厚厚一摞现金啊!你爸我工资不低,可这五十万,顶我好几年!咱家压在头上的房贷,一口气就还了大半!”
他似乎觉得还不够震撼,又凑近一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挤眉弄眼:“还有更绝的!打那以后,我在公司里,那地位蹭蹭涨!以前那些拿鼻孔看人的领导,现在见了我,啧啧,那叫一个客气!老远就打招呼,主动递烟,嘘寒问暖,连我偶尔迟到早退都睁只眼闭只眼了!哈哈,简直是沾了我儿子的光,走路都觉得脚底下装了弹簧!要多有面子就多有面子!”
听着丈夫毫不掩饰的“炫耀”,抱着儿子哽咽的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她松开游川,没好气地用力捶了丈夫胳膊一下,嗔怪道:“你这没羞没臊的老东西!儿子拿命换来的功劳,倒成了你在外头显摆的本钱了?嗯?好像功劳是你立的似的!儿子能平平安安回来,比什么都强!一天到晚就知道瞎嘚瑟!”
父亲被捶得哎哟一声,却嘿嘿笑着挠头:“我这不是高兴嘛!儿子有出息,老子跟着沾光,天经地义!再说,我这说的都是实话!” 他看向游川,眼中是满满的骄傲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儿子,累坏了吧?快,进屋!让你妈给你弄点热乎的!你这衣服……咋破成这样了?执行任务没受委屈吧?”
游川看着眼前这一幕:母亲泪痕未干却终于安心的脸庞,父亲那藏不住的自豪、市侩却又无比真实的喜悦,还有房间里弥漫的、独属于家的温暖气息……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深入骨髓的疲惫、无法陪伴的愧疚以及尘埃落定后的安心,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如同磐石般紧绷的心防。他僵硬的嘴角终于松弛下来,露出一抹真正放松的、带着无奈与浓浓倦意的笑容。
“爸,妈,” 声音有些沙哑,却前所未有的温和,“我饿了。想吃妈做的……葱花面。”
“哎!好!好!妈这就给你做!多加肉丝!多加鸡蛋!” 母亲立刻抹掉眼泪,脸上绽放出如释重负的光彩,也顾不上收拾地上的狼藉,转身便急匆匆地奔向厨房,仿佛这是此刻天地间最重要的大事。
父亲则用力又拍了下儿子的肩膀,嘿嘿笑着:“好小子!等着!爸去给你泡壶珍藏的碧螺春!咱爷俩好好说道说道!” 他转身去翻找茶叶罐,脚步都轻快得像是踩了棉花。
游川站在玄关,看着父母为他的归来而忙碌欢快的背影,听着厨房里重新奏响的、充满生活气息的交响曲,又回头看了一眼门外那块在晨光中耀眼得近乎灼热的“特等功之家”牌匾。
兜里冰冷的勋章,仿佛也被这平凡的温暖熨帖得有了些许温度。
他轻轻关上家门,将外界的喧嚣、荣耀、重担以及那些汹涌未平的暗流,暂时隔绝在了身后。而后,趁着父母沉浸在为他忙碌的喜悦中,他悄无声息地闪身,钻回了自己那间熟悉的小屋。
当开门的一刹那,一种久违的、浸透骨髓的安全感终于彻底包裹了游川。他褪下那件残破不堪、如同战斗残骸般的龙虎帮黑外套,随意丢在墙角,仿佛卸下了一层沉重的无形甲胄。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洗得发软、带着阳光气息的灰色连帽卫衣套上,熟悉的棉质触感轻柔地安抚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坐在书桌前,眼前是堆积如山的高三冲刺资料——厚重的习题册、翻卷了边的教材、密密麻麻的模拟卷。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些熟悉的封面,看着上面尚未完全攻克的难题和曾经的笔迹,一种强烈到近乎荒诞的割裂感猛烈冲击着他。
高考?备考? 就在一个月前,这些东西还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通往所谓“未来”的独木桥。而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