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在破庙空荡荡的梁椽间凄厉地打着旋,卷起地上冻结的尘土,发出空洞的呜咽。寒潮似乎更甚,冻结着庙内弥散开的、新鲜血液特有的铁锈腥气。
林尘瘦小的身影站在敞开的、破败的庙门口,背对着庙内的黑暗和那具开始散发死亡寒意的尸体。寒风毫无阻隔地灌进他单薄的、几乎只剩下碎布的麻衣里,皮肤瞬间被刀锋刮过般刺痛。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他佝偻下腰,身体因脱力和伤痛而微微颤抖。但那双眼睛,却定定地望着破庙外那片被铅灰色天穹笼罩的、死寂荒凉的旷野。
灰蒙蒙的天穹低垂,压得人心口烦闷。积雪覆盖着枯草甸子,远处稀疏的树林只剩下黑色的、狰狞的剪影,枝丫在风中摇曳。一条覆着薄冰、几乎看不出原有路径痕迹的泥道,在积雪的缝隙里蜿蜒着伸向被雪雾模糊了的远方村落。
风卷着雪末子,扑在脸上,如同碎冰。
冷。
除了刺骨的寒冷,还有一种更深的、源自灵魂的空洞与茫然,像被这破庙的豁口撕裂开的一道巨大疤痕。
张横死了,死得像一条烂泥里的虫豸。那个昨日还能肆意凌虐他、践踏他的乞儿头子,在刚刚那一刻,轻易得像捏碎一只虫蚁。
但这“轻易”所带来的并非快意,更非解脱。
而是剥离了所有表象后,赤裸裸的荒谬与虚无。
力量。
林尘下意识地抬起左手。
那只枯瘦、肮脏、还沾着已经半凝固的、暗黑血迹的手。指缝里嵌满了污垢,指甲断裂翻卷。此刻,指尖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着。方才那弹指间扭曲空间、于万不可能中牵动致命一击的微妙涟漪,带来的不仅是冰冷的死气,还有一种……源自骨骼深处、血脉之中最细微末梢被强行点燃的、极其微弱的酥麻温热感。
是那只濒死的虫儿反击得手后残存的惊悸?还是……更深层的东西在苏醒?
嗡……
胸腔之内,那颗沉寂下去的、“虚空道种”所化的冰珠,再次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如同心脏隔着一层厚重冰壁跳动般的悸动。伴随着这悸动,一股比庙外寒流更冰冷、更纯粹也更……“熟悉”的清冷感,一丝丝,一缕缕地散发出来,如同冰冷的蛛网,开始细细密密地缠绕向他近乎崩溃的意识。
就在这股清冷的“虚空道种”之力弥漫,试图抚平他混乱思绪、稳固他那脆弱不堪灵魂残片的瞬间——
铮!
一道几乎要刺穿耳膜的锐利震鸣,毫无征兆地从他识海最深处骤然炸裂!
那不是声音!是意志与灵魂层面的绝杀哀鸣!
冰冷!坚硬!无坚不摧!带着撕裂一切的锐气!
是剑的意志!
是他的佩剑“流萤”被瞬间毁灭的残鸣!
宸渊的意识被猛地拉扯进去!
轰!
仙庭崩塌的末日景象再次扑来!但这一次,画面更加破碎,角度也更……诡异!
不再是寰宇天座前的俯视。
他(宸渊)仿佛正以一个旁观者……或者说,是他那柄通灵佩剑“流萤”的视角,目睹着自己的陨落!
混乱的气流切割着视野。他“看到”自己——身披已被帝血浸透大半的九章帝服,气息如同风中的残烛,虚弱而凌乱地被钉在至高的天座之上,那把冰冷的戮神剑残酷地贯穿心脏!属于仙帝至尊的辉煌神光正在飞速黯淡,如同被风暴吹散的星尘!
“玄胤……逆……徒……”
自己那沙哑濒死的质问声,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琉璃传来,微弱而绝望。
视野猛地转向!
下方!持剑者!
玄胤!
他背对着“流萤”的视角,身形如亘古不化的寒冰玄石铸就,纹丝不动。那身象征执法威严的天律星斗袍,在混乱的能量激流中猎猎作响。他的右手,稳稳地握着那柄插入自己师尊胸膛的戮神剑,剑柄上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然而,就在这毁灭师尊一切的、似乎坚不可摧的背影之内,一股无声的、庞大到令人窒息的、足以湮灭星河的情绪风暴,正在疯狂肆虐!那不是冷漠,那是另一种极致的酷烈!
痛!
源自血脉深处、灵魂核心的被生生撕裂的剧痛!如同亿万把淬毒的神念之刃,正在疯狂切割、凌迟着玄胤的神魂!这股痛是如此深沉,如此汹涌,以至于在他道心深处,硬生生地激荡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纯粹由毁灭性剧痛凝结出的……暗红色魂力涟漪!那涟漪如同濒死的星辰表面喷发出的血色日珥,带着毁灭一切的、自我消亡的气息!
就在这暗红色剧痛魂漪翻涌的中心!
一道印记清晰无比、如同鲜血烙铁般炽热!
那印记的形态……林尘脑中刚刚苏醒的、属于宸渊最本质的“帝源”信息瞬间被唤醒!
窃命帝纹!逆转的本源印记核心!
就是它!此刻正在玄胤那看似平静如死水深潭的道心核心处,被某种宏大恐怖的意志(或者说契约)死死激发、彻底点燃!它像一枚被恶毒诅咒激活的符文炸弹核心,被强制性地引爆着!正是这股被点燃的毁灭痛楚之力,化作纯粹的执行意志,驱动着他紧握戮神剑的手臂,将剑锋更深地推入自己师尊的心脏!
而在那枚“窃命帝纹”被剧烈激活、反噬灼烧其神魂核心的同时,一道微弱的、却如同最古老磐石般沉稳坚硬的“锚”,同样在玄胤的道心风暴中心处顽强闪烁!
那是一点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得连剧痛风暴都无法彻底熄灭的……澄澈道源灵光!是属于玄胤自身的、未被完全磨灭的纯净本我!这缕灵光死死锁定的方向,正是那被戮神钉在天座之上、神魂已经濒临彻底溃散的师尊宸渊!
那目光没有哀伤,没有悔恨,甚至没有绝望。只有一种决绝到令人心悸的、如同自斩道果般献祭的……守护!仿佛唯有此刻将剑刺得更深,刺穿这虚假的帝座枷锁,才能为那最崇敬的存在赢得一线……近乎渺茫到不存在、却被他偏执捕捉到的生机!?
“师尊……必须……死……” 一声低沉的、如同从灵魂炼狱深处挤压而出的沙哑意念,穿透剧痛的风暴和那冰冷执行者的外壳,清晰地烙印在“流萤”残破的剑灵感知之中!
剑灵震鸣!宸渊最后的意识也在这恐怖的真相冲击下发出无边的咆哮!
死寂。
林尘的身体猛地一个摇晃,如同被无形的巨锤轰中了后脑勺。他踉跄着后退半步,背脊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庙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胸腔剧烈起伏,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次抽吸都像是扯动着灵魂的裂痕,带来窒息般的痛楚。额角的旧伤口似乎在这猛烈的精神冲击下再度迸裂,温热的液体混着汗水,模糊地顺着冰冷刺痛的颧骨缓缓淌下。那血液滴落在前襟的污布上,迅速凝结成暗红的小点。
他的手指死死抠着身后粗糙冰冷、仿佛还嵌着张横最后怨念的木门板,指关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如同覆盖了一层白霜。
方才识海中短暂却无比清晰的画面,带着远超上一次记忆的残酷真实感和更加颠覆的真相碎片,如同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戳进了他刚刚聚合、脆弱不堪的魂魄深处!
窃命帝纹!被激活的契约!被献祭的守护?!还有那……必须死的结局?!
“为什么…哈…为什么……”他牙齿打着颤,声音破碎不堪,混乱的思绪如同乱麻,在脑海中纠缠、撕扯、翻腾。一会儿是张横那凝固着惊骇绝望的铜铃眼,一会儿是玄胤背影深处那无声的滔天痛楚与诡异的守护意志,一会儿又是寰宇天座上自己濒死的面容。
虚妄,混乱,冰冷,仿佛身处一个被无数碎片镜像割裂的、疯狂旋转的深渊旋涡中心。
寒意,由外而内,由内而外,双重浸染,几乎要将他的思维彻底冻结。
然而——
嗡……
就在这混乱即将将他再次拖入无意识深渊的边缘,胸腔深处那枚“虚空道种”再次传来清晰而稳定的悸动!
那感觉不再像最初刺骨的冰锥,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清冽”。如同死寂冰冷的宇宙虚空深处,洒落下一缕温凉而纯粹的光辉。
随着这缕清冽的辉光弥漫,一缕微弱到极致、却无比坚韧清晰的意志核心,开始在他的灵台(残缺的识海)深处强行凝实——那是属于“宸渊”的、纵然被打落尘埃、碎魂亿万,也烙印于真灵最底层的烙印!那份俯瞰万界、执掌乾坤的无上视角!
张横?一只挡道的蝼蚁!玄胤?一个背叛者!慕霜华?一个不可解的执念扭曲体!
这些算什么东西?!这些卑微的存在,这些尘埃般的生命,如何能撼动他仙帝宸渊的意志?!纵然此刻身如虫豸,真灵蒙尘,他也依旧是那寰宇共尊的无上存在!
冰冷的怒意在灵魂深处炸开,如同沉寂亿万载的死火山骤然复苏!那股怒意并非冲外,而是向内!冲向他此刻这具孱弱躯壳里那点因为区区凡俗厮杀、因为区区背叛阴谋、因为区区扭曲孽缘而滋生的、如同蛆虫挣扎般的软弱、混乱、迷茫和屈辱!
“聒噪!”
一声低沉沙哑的怒叱,并非由口发出,而是如闷雷般炸响在破庙寒潮中!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撕裂荒诞虚妄的决然意志!
林尘猛地一甩头!
额角的鲜血被他这动作甩脱,在寒冷的空气中划过几道细小的、几乎瞬间冻结的血线。
那双因混乱而微微散大的瞳孔骤然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