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王卫东推迟了去北京的计划，带着王卫中上了山。
秋日的长白山余脉，层林尽染，五彩斑斓，美得如同油画。
但对于初入山林的人来说，更多的是陌生和艰辛。
护林点的小木屋简陋却坚固。
王卫东从角落里取出那把保养得油光锃亮的56式半自动步枪，郑重地交到王卫中手里。
“接着！感受一下。”王卫东沉声道。
王卫中双手接过，猛地一沉，比他想象的要重得多。
冰凉的钢铁触感，以及那淡淡的枪油味，都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庄严感和压迫感。
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枪身，心脏砰砰直跳，既有兴奋，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哥，这……真给我使？”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不是给你玩的！”
王卫东语气严厉，
“这是武器，是责任！
枪口永远不能对着自己人，除非确认是敌人和危害极大的猛兽。
任何时候，子弹不能上膛除非准备射击。
这些规矩，你要给我刻在脑子里！”
“是！哥，我记住了！”王卫中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走，带你熟悉巡山路线。”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走入密林。
王卫东如履平地，脚步轻快而稳健。
王卫中则深一脚浅一脚，不时被藤蔓绊一下，或是踩在松软的苔藓上滑一跤，显得颇为狼狈。
王卫东并不帮忙，只是不时停下来，指着周围的环境讲解：
“看那棵树上的记号，是我们护林员做的标记，沿着走就不会迷路。”
“注意听声音，鸟突然不叫了，可能是附近有大家伙或者生人。”
“这片林子是防火重点区，一点火星都不能有。”
“要是遇到偷伐的，不要硬拼，记清楚人、车特征，回来报告。”
他讲得仔细，
从如何辨别方向、寻找水源，
到如何通过粪便和足迹判断动物种类和大小，
再到遇到黑瞎子、野猪该怎么办。
王卫中听得眼花缭乱，才发现这看似清闲的工作，里面竟有这么多门道。
中午，两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啃干粮。
王卫东拿出水壶喝了一口，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
缓缓道：“卫中，你知道这山意味着啥吗？”
王卫中啃着玉米饼，含糊道：“意味着树，木头呗。”
“不止。”
王卫东摇摇头，
“它意味着屏障，意味着资源，意味着无数人的生活。
咱们护林员，看着的是树，守着的却是这片土地和山下老百姓的安稳。
一场山火，能烧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积累；
一次偷伐，可能就破坏了一片水土。
咱们的责任，重着呢。”
王卫中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他顺着大哥的目光看向远方，第一次感受到肩头似乎压上了点什么。
下午，王卫东开始教他射击。
找了一处背风的陡坡，竖起了简易的靶子。
“姿势要稳，呼吸要匀，瞄准……”王卫东手把手地教着，“心要静，手指慢慢扣动扳机……”
砰！
第一声枪响震耳欲聋，巨大的后坐力撞得王卫中肩膀生疼，子弹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慌什么！”王卫东喝道，“继续！”
砰！砰！砰！
一次又一次的装弹、瞄准、击发。
从最初的慌乱失措，到逐渐能稳住枪身，再到后来能勉强打中靶子边缘。
王卫中的虎口被震麻了，肩膀也青紫了一块，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眼睛里闪烁着倔强和专注的光芒。
王卫东在一旁看着，暗自点头。
这小子，虽然毛躁，但肯吃苦，有股韧劲，是个可造之材。
夕阳西下，兄弟二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木屋。
王卫中几乎累瘫在板铺上，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哥，当护林员……真带劲！”他喘着气说。
王卫东点燃了煤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小屋。
他一边擦拭着步枪，
一边说：“带劲的背后是寂寞和责任。
以后大部分时间，你得一个人待在这山里，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是常事。
要耐得住寂寞，管得住自己。
以后我不在身边，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
王卫中坐起身，看着大哥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刚毅的侧脸，
重重地点了点头：“哥，你放心，我肯定能干好！绝不给你丢人！”
王卫东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笑了笑，扔给他一本《护林员手册》：
“晚上睡不着就看看这个。
明天我带你去认识一下周边的禁忌······”
窗外，秋虫唧唧，山风掠过树梢，发出海潮般的声响。
小屋内的灯光，在这片无垠的黑暗山野中，显得微弱却坚定。
王卫东知道，这只是对三弟启蒙的第一步。
未来的路还长，需要他自己去走。
而自己，也为家人暂时安排好了一个稳固的后方。
是时候，准备踏上新的旅程了——前往北京，那里有等待生产的妻子，也有更广阔的天地和……未知的挑战。
······
秋日清晨，三江县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晨雾中。
王家院子里却早已灯火通明，人声攒动。
“再检查检查，介绍信、粮票、钱都带齐了吗？”
母亲闫桂芬不放心地又一次问道，手里还攥着一包刚煮好的鸡蛋，
“路上饿了就吃，白芷现在可是两个人。”
王建国蹲在门口抽着旱烟，
看似平静，
但不停磕烟袋锅的动作暴露了他的焦虑：
“卫东，路上多照顾白芷，她现在身子重，不比平常。”
林白芷穿着一身宽松的蓝色劳动布衣裳，
外面套了件厚实的棉外套，肚子已经明显隆起。
她笑着安慰二老：“爹，娘，你们就放心吧，卫东细心着呢。”
今天，是王卫东夫妇启程前往北京的日子。
院外传来吉普车的喇叭声。
众人出门一看，只见两辆绿色的212吉普车停在门口。
车门打开，两个身材挺拔、穿着警服的年轻人跳下车来。
正是王卫东的二弟王卫华和大堂哥王卫国。
王卫华如今已是三江县公安局的正式公安民警，
一身合体的警服让他原本憨厚的气质平添了几分威严。
而王卫国，因屡次立功，已升任红星公社派出所所长，肩上的责任更重，眉宇间也更加沉稳果决。
“大哥，嫂子，车来了！”
王卫华声音洪亮，带着自豪。
能用单位的车送大哥大嫂去火车站，是他特意申请的。
王卫国则利落地接过王卫东手中的行李：
“二叔，二婶，你们放心，我和卫华送卫东和白芷去县火车站，保证误不了车。”
看着这两个出息的晚辈，王建国和闫桂芬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王家如今在村里的地位，可是比以前高多了。
告别了依依不舍的家人，吉普车在晨曦中驶向县城。
王卫华开车，王卫国坐在副驾驶，不断叮嘱着：
“卫东，到了北京，记得给家里拍个电报。”
“白芷，路上不舒服就跟卫东说，别硬撑着。”
“介绍信我看了，没问题，印章都清晰。”
“车上人多，注意随身物品，现在火车上扒手不少……”
王卫东一一应下，心中暖流涌动。
这就是家人，无论你走多远，总有割舍不断的牵挂。
三江县火车站是一座颇具苏式风格的老建筑，
红砖墙体，绿色窗框，站台上人头攒动。
这个年代，能坐火车出远门，还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情。
王卫国利用职务之便，直接将车开到了站台旁，省去了挤候车室的麻烦。
“谢谢你了，卫国哥。”王卫东感激道。
“自家人客气啥。”
王卫国拍拍他的肩膀，
“在北京有啥事，就往所里打电话。虽然帮不上大忙，但总能出出主意。”
王卫华则帮着把行李搬上车厢连接处，
又塞给王卫东一个小纸包：
“哥，这是我攒的几斤全国粮票，你拿着，北京东西贵。”
火车汽笛长鸣，催促着送行的人们。
“回去吧，告诉爹娘，我们到了就来信！”
王卫东扶着林白芷，踏上绿皮火车的台阶。
列车缓缓启动，隔着车窗，还能看到王卫国和王卫华站在站台上，用力挥着手，直到列车拐弯，再也看不见。
他们的旅程，开始了。
······
这趟从东北开往北京的列车，要行驶四十多个小时，中间还需要在换乘。
王卫东买的是硬卧车票，好不容易扶着林白芷找到他们的铺位，——中铺和上铺。
“你好，能跟我换个下铺吗？我爱人怀孕了，上下不方便。”
王卫东客气地询问下铺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推了推眼镜，看了看林白芷隆起的肚子，
爽快地答应了：“应该的，应该的！
孕妇同志睡下铺方便。
我睡中铺就行。”
“太感谢您了！”
王卫东连忙道谢，
并从行李里掏出两个红彤彤的苹果塞给那人，
“自家种的，别嫌弃。”
“哎呦，这怎么好意思……”
推辞一番后，对方还是高兴地收下了。
旅途中的善意，往往就是这样简单而温暖。
安顿好林白芷，王卫东才得以仔细观察这节车厢。
这是一节典型的七十年代火车硬卧车厢，空气中混合着烟草、汗水以及某种消毒水的复杂气味。
绿色的绒布座椅，白色的蕾丝钩花头枕巾，金属行李架，一切都透着这个时代特有的质朴。
他们的隔间里，除了那位热心肠的下铺同志，沈阳某机械厂的刘工程师，
还有一位带着小孙子去天津探亲的老太太，
一位沉默寡言、看着报纸，偶尔咳嗽，像是干部模样的老者，
以及一对年轻夫妇，像是知青返城，衣着朴素但眼神明亮。
火车哐当哐当地前行，车窗外是不断后退的东北秋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