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西瓦尔教授的“引力场理论导论”教室，更像一座微型天文台。
穹顶式曲面屏幕流淌着星云与引力透镜的扭曲光斑，讲台是悬浮的银灰色流体金属。空气里弥漫着金属冷却剂与旧书页的混合气味，冰冷而深邃。
伊莱文驱动轮椅滑进教室时，腕间空空如也。装备部送来的临时监测手环只有基本的数据记录功能，像个冰冷的镣铐，却不再具备“阿特拉斯”那种强力的禁锢。
一种微妙的、带着危险预感的“空旷”感缠绕着他。没有那层柔韧冰冷的屏障，世界在他感知中变得异常“清晰”且“粘稠”。
他能“感觉”到身下轮椅每一处金属骨架承受地球引力的细微拉扯，能“感觉”到空气本身的“重量”，甚至能“感觉”到远处讲台上那个悬浮的流体金属讲台内部密度分布带来的微妙引力涟漪。
这种感知如同裸奔的神经末梢，敏锐得令人心悸。他习惯性地滑向角落靠窗的空位，视野能瞥见沉星湖的一角深蓝和远方巨塔的尖顶。
阳光透过高窗，在他深色的裤子上切割出几何光斑，却无法穿透他低垂眼帘下那片沉静的蓝。
“哟，伊莱文！这边！给你占了风水宝地！”菲力标志性的破锣嗓子在安静的教室里炸开。
他大喇喇地坐在教室中段，两条腿架在前排椅背上，胸口那枚青铜徽章歪得更厉害，旁边果然空着一个位置。
他用力拍着那空椅子的椅背，发出“砰砰”闷响，引得前排几个学生皱眉回头。
伊莱文动作一顿。没有抑制器的过滤，菲力拍打椅背的震动仿佛直接敲在他的骨头上，引发一阵细微的共鸣。
他抬眼看向菲力。对方脸上是毫不作伪的、大大咧咧的笑容，眼神里只有纯粹的“快来坐”的邀请。那眼神，和高中时周锐喊他时很像，却又少了那份他时刻提防的、小心翼翼的“同情”。
在这里，他的轮椅似乎真的只是代步工具，而非残缺的标签。
他沉默着驱动轮椅，滑向菲力旁边的空位。轮子碾过光洁的合成材料地面，声音轻微。
菲力咧嘴一笑，随手把桌上摊开的、画满涂鸦的笔记本往旁边一推，给轮椅腾出更多空间，动作自然得像挪开一个碍事的书包。
“老头今天肯定又要念叨什么曲率张量、奇点解，”菲力压低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听得我脑壳里的震波都要乱窜了！待会儿要是扛不住，记得用你那‘压路机’气场把瞌睡虫压死啊！”他做了个夸张的被压扁的表情。
伊莱文嘴角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几乎看不出来。他没接话，目光落在讲台方向。
没有抑制器的束缚，菲力话语中“压路机”的调侃，竟让他指尖微微发麻，仿佛有看不见的丝线被轻轻拨动。
帕西瓦尔教授已站在流体金属讲台后。银发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旧，扫过全班，在伊莱文身上略微停顿，尤其在空空的手腕处多停留了一秒。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学者特有的清晰和穿透力：“翻开《广义相对论与场论应用基础》第37页。上周我们讨论了史瓦西度规下的测地线方程。今天，我们将深入一个更具体、也更危险的方向——”他顿了顿，指尖在讲台表面一点。
嗡。
讲台上方瞬间投影出一片复杂的、不断扭曲旋转的立体空间网格模型。网格中心，一个深邃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色球体缓缓旋转——一个模拟的引力奇点。
“引力奇点的局部生成与稳定性控制。”帕西瓦尔的声音陡然凝重，“这并非高深的数学游戏。在艾瑞安，这是某些极端能力者——比如我们新来的伊莱文·阿斯特同学——所面临的最核心、也最致命的现实课题。”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伊莱文身上，带着沉重的审视。
教室里一片寂静。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角落的轮椅上。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探究，有对力量的敬畏。没有抑制器的阻隔，这些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感知上。
伊莱文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他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手指在扶手上攥紧。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扶手，一种熟悉的、想要将其“压陷”的冲动细微地窜动了一下，又被他强行按捺下去。临时监测手环表面微弱地闪烁了一下绿光。
“奇点的核心，是时空曲率的无限畸变。”帕西瓦尔指向投影中那个深邃的黑球，“任何物质，包括能量和信息，一旦越过事件视界，都将被不可逆转地吞噬。
而试图在现实空间稳定地生成并控制一个哪怕是最微型的引力奇点……”他环视教室，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峻。
“其难度不亚于在针尖上维持一场可控的核聚变。失控的代价，是空间结构的撕裂，是湮灭级别的能量释放，是彻底的……抹除。”
伊莱文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投影中那个旋转的黑暗球体，仿佛就是他体内蛰伏怪物的具象化。
帕西瓦尔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抹除……这就是他失控的终点？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右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扶手光滑的表面，一丝细微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凹陷感，极其短暂地在他指腹下掠过，又瞬间恢复平整。
“然而，”帕西瓦尔话锋一转，手指在投影上划过，奇点周围的扭曲空间网格被局部放大、高亮，“奇点并非只有毁灭。通过对事件视界外时空曲率的精确‘裁剪’和‘编织’，理论上可以引导其引力效应，形成强大的防御壁垒、空间锚点，甚至是……”
他手指一点，投影中奇点周围的高亮网格区域骤然收缩、凝聚，形成一道环状的、扭曲光线的致密屏障，“……可控的‘引力透镜’，进行超距能量聚焦或空间折跃。这是引力的高阶艺术，也是生存的唯一路径。”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伊莱文身上，锐利中带着一丝期许：“控制，伊莱文。理解它，驯服它，而非被它吞噬。你的力量本质是双刃剑的极致。要么成为支撑世界的‘阿特拉斯’，要么……沦为毁灭一切的黑洞。选择权在你手中，也在你每一次意念的波动之间。”
他敲了敲讲台，“现在，打开练习终端，完成奇点外围曲率扰动的初步建模。菲力·奥利弗，收起你的涂鸦，你的震波模型同样需要稳定性证明！别以为你的力量看起来‘安全’！”
菲力哀嚎一声，悻悻地拿起笔戳向自己面前的屏幕，嘴里还嘟囔着“老古董”“压路机理论”之类的抱怨。教室里响起细微的操作声和低低的讨论。
伊莱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投影中那个深邃的黑球上移开。他看向自己面前激活的悬浮操作屏。复杂的公式、扭曲的空间网格模型映入眼帘。
帕西瓦尔的话语还在脑中回响：控制……裁剪……编织……生存的唯一路径。他伸出有些僵硬的手指，触碰冰凉的屏幕边缘。
指尖划过，一个代表基础引力扰动的数学符号被艰难地拖拽出来，投入模型构建区。这不再是枯燥的物理题，而是关乎他生存的沙盘推演。
没有了抑制器的强力干扰，他对模型中那些代表引力线的抽象光弧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连接感”。
当他尝试用意念去模拟“裁剪”一道微弱的引力线时，指尖下的屏幕仿佛真的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阻力”和“韧性”。
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如同幻觉。他屏住呼吸，集中全部精神，再次尝试。这一次，那代表引力扰动的光弧，在他的意念引导下，极其微弱但确实地……弯曲了一丝！
幅度小到屏幕上的参数几乎不变，但伊莱文清晰地“感觉”到了！
那并非视觉反馈，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源于力量本身的微弱涟漪！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置信的暖流，极其谨慎地在他冰封的心湖深处冒了个泡。
午后的“协同能力场实践”课在装备部附属的巨大穹顶训练场进行。场地划分成不同属性的区块，模拟着各种极端环境。
空气中充斥着各种能量残余的微弱嗡鸣和震颤，对于此刻感知异常敏锐的伊莱文来说，如同置身于一个嘈杂的蜂巢。
他的轮椅停在靠近风控训练区的边缘。前方场地中，西里尔正在进行高精度移动靶规避测试。
他依旧穿着那身剪裁完美的银灰色风衣，身形挺拔如松，墨黑的短发在无形的气流扰动中微微拂动。
数十个高速移动、轨迹刁钻诡异的银色金属小球，如同致命的蜂群在他身周穿梭。
西里尔的眼神专注而冰冷，如同冰封的湖面。他只是偶尔抬一下手指，或手腕极其轻微地转动。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精准地引发一股无形的气流。
那气流或如柔韧的鞭索，瞬间抽偏一颗眼看要撞击障碍物的金属球；或如精准的推手，在几颗球即将碰撞的刹那将其巧妙拨开；或化作瞬间凝聚的微型气旋屏障，将失控的球体稳稳兜住，改变方向。
动作幅度极小，效率却高得惊人，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优雅和绝对的掌控力。空气在他指掌间驯服如丝，无声地编织着无形的罗网。
伊莱文默默看着。西里尔对气流的精妙操控，那种举重若轻、对力量毫厘不差的驾驭感，与他自身狂暴而难以约束的引力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下意识地握了握拳。控制……自己能做到吗？他的目光掠过西里尔周身流畅的气流轨迹，一种难以言喻的牵引感，仿佛要自发地模仿其精微的波动，却又带着失控的沉重惯性。他强行将注意力拉回。
“嘿，伊莱文！别光看耍帅的！”菲力咋咋呼呼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菲力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个啃了一半的能量棒，指向场地另一边。“看那边！‘冰公主’放大招了！比上次装备部还狠！”
伊莱文顺着方向看去。艾莎所在的低温区块，温度已降至肉眼可见白霜弥漫，寒气隔着老远都能让皮肤微微刺痛。她站在场地中央，白袍在寒气中微扬。
她并未像上次那样凝聚巨大的冰晶球，而是双手虚按地面，传出带着冰棱碰撞般清脆质感的音节。
地面瞬间覆盖上厚达半米的、纯净如蓝宝石的坚冰！冰层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沿着她意念指定的方向急速蔓延、抬升！咔嚓咔嚓的冻结声不绝于耳。
顷刻间，一座结构复杂、布满尖锐冰刺的微型冰晶迷宫拔地而起！寒气四溢，连训练场边缘的空气都骤然变冷，光线在冰晶间反复折射，形成炫目的光晕。
菲力嘴里塞着能量棒，含糊不清地解说，带着敬畏，“乖乖，这要是实战，冲进去直接变冻肉串！”
他用手肘捅了捅伊莱文的轮椅扶手，一股细微的震感传来，“怎么样？比你那简单粗暴的‘压路机’优雅多了吧？不过论场面震撼，还是你上次那招‘集体升天’更带劲！嘿嘿！装备部那帮家伙修吊灯修得脸都绿了！”
伊莱文没理会菲力的调侃。他看着那座散发着致命寒气的冰晶迷宫，感受着西里尔那边无声流动的致命气流。
力量的形式千差万别，但核心似乎都是精准到苛刻的控制。他低头，看向自己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
意念微动，尝试去“感觉”身下轮椅的重量，去“编织”一个极其微弱的、向上的引力“托举”。
意识清晰地“触”到了那无形的力量丝线，但意念稍一集中，那丝线便骤然绷紧，带着沉重的下坠感，仿佛要将轮椅连同他自己一起钉入地面！他立刻松开意念，额角渗出细汗。临时手环闪烁了一下黄色警示光。
“阿斯特！到你了！”教授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的训练场地在训练场另一侧，一个被力场隔开的独立圆形区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