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侯爷。”陆然拱手。
离开侯府时,已是夕阳西斜。街道上有了零星行人,店铺也重新开张了几家,只是人人脸上都带着惊魂未定的痕迹,交谈声也压得极低。
回到济世堂,却见门口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车帘掀开,崔琰走了下来,依旧是一身半旧官服,只是气色比早晨好了些。
“陆先生,”崔琰拱手,“冒昧来访,有几句话,想私下与先生一说。”
两人再次回到内室。崔琰此次未带任何随从礼单,只从袖中取出一封未封口的信。
“先生请看。”
陆然展开信纸,上面是清隽端严的馆阁体,内容却是触目惊心——详细记述了“九绝封魔大阵”的由来、朝廷中关于是否牺牲平海郡的争论、以及太傅林文渊那“壮士断腕”的主张。信的末尾,笔锋陡然变得潦草激动,力陈百姓无辜、守土有责,最后落款竟是崔琰自己的名字,日期是冥渊异动初显之时。
“这是……”陆然抬头。
“这是我当初准备递往京城的密奏,写好后却……未敢发出。”崔琰笑容苦涩,“昨夜之前,我仍心存侥幸,以为恩师与朝廷终会以苍生为念。直到厉擎天持密旨而至……我才知自己天真。”他将信纸收回,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此信已无意义。给先生看,只是想告诉先生,昨夜我所为,并非一时冲动。这平海郡的每一寸土,每一个人,我崔琰既为郡守,便有守土安民之责,至死方休。”
他站起身,对陆然深深一揖:“先生大恩,平海郡上下没齿难忘。我知先生志在四方,不敢强留。唯有一请——”他直起身,目光恳切,“他日先生若遇难处,或需助力,无论千里万里,请务必传讯于我。崔琰或许力薄,但必倾尽所能。”
陆然扶住他:“崔大人言重了。守土安民,医者救人,皆是本分。”
崔琰离去后,夜色已浓。陆然独自坐在院中石凳上,望着满天星斗。平海郡的危机暂解,但他心中并无轻松。张一帖的陨落、守墓人的失踪、青云门可能的追查、那神秘“天道暗念”的低语、苏晚晴身上的印记……千头万绪,如夜色般笼罩下来。
林小蝉悄悄走来,将一件外袍披在他肩上,小声道:“师父,秦将军在外面,说有事找您。”
秦红袖站在院门外的阴影里,身形笔直如枪。见陆然出来,她抱了抱拳,声音有些僵硬:“侯爷命我……日后追随先生,护卫安全。”
陆然一怔:“秦将军是侯府爱将,陆某何德何能……”
“是末将自己请命的。”秦红袖打断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夜空,“末将习武从军,为的是保境安民。昨夜之前,我以为手中枪便是依仗。可见了先生所为……方知这世间,有些事非武力可及,有些道非战场可寻。”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末将想跟着先生,看看您说的‘人间道’,究竟是怎样一条路。若先生不嫌末将粗鄙,愿执枪为先生开道,虽死无悔。”
夜色中,女将的眼神灼灼,映着星月微光,坚定无比。
陆然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既如此……陆某便多谢秦将军了。只是前路未知,或有艰险……”
“末将怕的,从来不是艰险。”秦红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属于军人的锐利弧度,“而是不知为何而战。”
陆然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暖意:“好。那我们……便同行一程。”
夜深人静。
陆然回到房中,点亮油灯,从怀中取出三样东西,并列放在桌上:萧破军所赠的侯府客卿令、严锋给的内务司令牌、以及那根光秃秃的黄杨木杖。
客卿令代表一方势力的善意与庇护。
内务司令牌象征某种体制内的潜在通道。
而木杖……是传承,是牺牲,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他的手指拂过木杖粗糙的表面,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位老人最后时刻的温热与决绝。
窗外,平海郡在夜色中缓缓呼吸,伤痕累累,却顽强地活着。
他知道,自己在这里的故事,即将告一段落。但属于“陆然”和“人间道”的故事,或许,才刚刚开始。
将三样东西仔细收好,他吹熄了灯。
黑暗中,心田处那株金色道基,无声摇曳,顶端的花苞在无人可见处,又悄然绽开了一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