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横眉冷目,语带刁难: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既然掏粪是‘锻心炼性’的良机,你自个儿为何不掏,倒让同门师兄弟去掏?瞧你这一身干净整齐,分明是躲懒耍滑,只会卖弄嘴皮子的虚伪之徒!”
了缘此言一出,
方才和煦的气氛顿时一僵。
了一张口欲劝,
却被智通抬手止住。
他依旧面带浅笑,
只静静看着宋宁,仿佛在等一场即兴的考较。
“了缘师叔明鉴。”
面对了缘咄咄逼人的质问,
宋宁神色未见波澜,
声音平稳舒缓,宛如在讲述一段寻常佛理:
“世间诸业,各有机巧。”
“农夫深耕于陇亩,石匠运斧于山林,此乃天工各擅其场。若令农夫持凿,石匠扶犁,非但事倍功半,更恐荒田损器,两相耽误。”
“军中亦是如此:将军坐帐,执掌旌旗;士卒陷阵,奋勇争先。各有职分,方能成事。倘若乱了章法,强求一律,往往南辕北辙,徒耗心力。”
他语气诚恳,
继续娓娓道来:
“便如这寺中‘清净秽业’一事,我三人亦有安排。”
“弟子心细,故司勘察与调度——何处淤塞当疏,何处秽气需散,何时当避香客途经,皆需统筹。”
“杰瑞与德橙二位师弟,体魄强健,性情淳笃,正宜实施。如此分工,如臂使指,事半功倍。”
“倘若三人皆埋头于秽浊之中,无人观全局、辨缓急,反而易生遗漏错乱,恐污了宝地清净。”
“此非推诿,实是……依各人之长,务修行之实。”
宋宁说罢,
智通和了一皆微微颔首。
尤其是智通,
眸子中赞赏之色更甚。
不过——
“呵!”
了缘听罢,
顿时冷笑出声,一双虎目斜睨着宋宁:
“早就风闻寺里来了个能把歪理说得天花乱坠的和尚,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区区掏粪秽务,到你嘴里竟成了排兵布阵、运筹帷幄的‘大业’!你这口舌,不去山门外开坛说法,倒真是屈才了!”
他突然转向智通,
抱拳躬身,声调陡然转硬:
“师尊!此僧不仅巧言诡辩,推诿劳作,更将这等怠惰之行饰以佛理,实与我慈云寺笃实苦修之根本大相径庭!弟子恳请师尊允准——不需多,只三日便可!弟子定会‘悉心指点’他何为脚踏实地、身体力行。三日之后,保管他心甘情愿,见了粪桶都倍感亲切!”
言毕,
了缘目光如刀,
狠狠剐过宋宁平静的脸,那神情分明在说:
小子,等你落在我手里,自有千百种方法让你深刻体会,什么叫“修行在粪土之间”。
“了缘。”
智通的声音不重,
却让周遭空气微微一凝。
他目光缓缓扫过面有不忿的弟子,唇角那抹惯常的笑意淡了些:
“你随我十余年,当知我佛门修行,首重‘观机’二字。宋宁所言,非为诡辩。”
“农夫持犁,石匠运斧,各依其性,各尽所能——此是《百喻经》中‘使羊驾辕’之戒。”
“他调度有方,使秽务得清而三人各安其位,这本身便是智慧。”
“你执着于表相,强求一律,动辄以‘管教’压人,恰落了我执、法执。这暴躁心性若不化去,纵使你剑术再进,亦难斩断烦恼根本。”
了缘如遭当头一棒,
满脸愕然。
他跟随智通十数年,
宋宁不过新来月余,师尊竟当众如此回护?
他喉结滚动,
终究不敢反驳,
只低头沉沉应了声:“……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然而那垂下的眼眸余光,
却如淬了冰的刀锋,狠狠刮过宋宁。
智通这才转向宋宁,
神色复归温煦:
“你很好。于秽浊处见清净,于琐务中明因果,这是真佛根。保持此心,精进不退,将来成就,未可限量。”
宋宁合十躬身,
姿态恭谨无比:
“弟子谨记师祖教诲,定不负师祖期许。”
“嗯。”
智通颔首,
不再多言,对身侧二人道:
“走吧。”
了一垂目随行。
了缘则僵硬转身,
袖中拳头紧了又松。
目送三人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宋宁脸上那层恭敬的、温顺的神情,
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他独自立在石阶上,
晨光将他斜斜的影子拉得很长。
方才智通话中深意、了缘眼中寒意、乃至这慈云寺中种种诡谲,
都在他眸底沉淀下来,
化作一片幽深难测的平静。
“呕……呕呕……”
“呕呕……”
不远处的茅房,
一大一小的干呕声依旧在持续响起,
像是永远不会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