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聚餐，其乐融融。饭后，李教授照例拉着王龙飞到书房下棋。棋盘上厮杀方酣，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庞庄的教育计划上。
“听说你们在鼓捣一个很大的教育项目？还惊动了县里的常务会？”李教授落下一子，状似随意地问道。
王龙飞知道岳父关心，便放下棋子，将方案的来龙去脉、最新进展、县里的意见以及面临的深层困惑，一五一十地道来。他特别提到了在人事、资产性质、跨区域协调等方面寻求政策突破的艰难。
李教授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棋子，半晌，才缓缓开口：“龙飞啊，你们这个事，立意是好的，格局也不小。但你想过没有，你动的，不仅仅是学校，是整个县域教育的生态，甚至是基层治理的某些惯性。”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县里让你争取省级试点，这是关键一步，也是明智之举。没有上面的认可和背书，下面很多关节是打不通的，很多风险是担不起的。但省级试点，凭什么给你？”
王龙飞身体微微前倾：“请爸指点。”
“你的方案，优势在于社会资本深度、持续介入和试图构建区域教育共同体，这两点切中了当前乡村教育的一些痛点。但弱点也很明显：法律政策依据不足、跨行政区域协调复杂、对现有利益格局冲击大。”李教授分析道，“要争取省级试点，你不能只讲你想做什么，要讲清楚，你这个试点，能为全省解决什么共性问题，探索出什么可复制、可推广的经验。你的试点价值在哪里？”
他顿了顿，继续道：“比如，你们探索的‘基金会持续投入机制’，如何保证公益性和可持续性？能否形成一种吸引社会力量捐资助学的新模式？你们设想的‘局管校聘、统筹使用’的教师管理新机制，如何平衡‘管’与‘聘’、‘稳定’与‘流动’？能否为破解教师‘县管校聘’改革中的深水区难题提供经验？你们尝试的跨乡镇资源整合，如何建立有效的协调治理架构？能否为优化乡村学校布局、提升规模效益探路？这些，才是省厅领导关心的。”
王龙飞如醍醐灌顶。他之前更多是从解决庞庄实际问题和“本味”发展战略角度思考，岳父则一下子拔高到了全省教改试点的层面，指出了争取支持的“命门”——必须突出试点的典型性、创新性和可推广性。
“我那位学生，现在在基教处，正好管这块。”李教授沉吟道，“这样，我约他一下，你们找个时间，当面汇报一下。记住，跟他谈，少讲困难，多讲思路和探索价值；少讲你要什么，多讲你能贡献什么；少讲商业逻辑，多讲教育规律和社会效益。带着问题去，带着虚心请教的态度去。听听他的意见，甚至批评，对你完善方案、找准上报切入点，大有裨益。”
“谢谢爸！”王龙飞由衷感谢。岳父这番点拨，价值千金。
几天后，在李教授的引荐下，王龙飞和陆明宇在省教育厅附近的一间茶室，见到了那位副处长，姓韩。韩处长四十出头，学术型官员气质，话不多，但句句在点。
在听完王龙飞的简要汇报后，韩处长沉思片刻，开口直奔核心：“你们的方案，李老师跟我提过。有想法，有情怀，也有胆量。但从政策角度看，有几个关键点必须想透：
第一，‘基金会+民办非企业’的法人结构，目的是隔离企业经营风险，确保教育资产安全，思路是对的。但基金会的资金注入、管理、退出机制，必须完全符合《慈善法》《民办教育促进法实施条例》，章程要经得起推敲。 建议聘请专业法律和财务团队，把这一块做实做透，这是定心丸。
第二，教师问题，是重中之重，也是最大雷区。 ‘局管身份、校聘岗位’的提法，符合改革方向，但具体到你们的实验区，如何与县域内其他学校的教师管理政策衔接？如何设定实验区内教师的聘任条件、考核标准、流动程序？绩效工资总额如何核定、分配？这些都需要极其精细的制度设计，并且要与县人社局、编办、财政局达成高度一致，形成具有操作性的联合发文或会议纪要，不能仅仅停留在方案里。
第三，争取试点，报告要会写。 不要写成一份要钱要政策的请示，要写成一份为全省探索路径、贡献经验的试点申请书。标题可以叫‘关于申请设立庞庄区域基础教育综合改革试验区的请示’。内容要突出：1. 问题的典型性（乡村教育优质均衡难点）；2. 模式的创新性（政府、企业、学校、社会多元共治）；3. 措施的针对性（聚焦教师、课程、治理、保障）；4. 风险的管控性（有完整的风险防控预案）；5. 预期的成果（形成哪些可复制推广的制度成果）。附件要把你们的实施方案、风险评估、各方协议（哪怕是意向）、专家论证意见等，做扎实。
第四，沟通很重要。 在正式上报前，要多渠道、多方式向厅里相关处室（基教、规划、财审、人事、民教等）做非正式汇报，争取理解和支持。可以邀请相关处室的同志去庞庄实地考察，增加直观感受。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保持定力，准备打持久战。 教育改革试点，尤其是涉及深水区的，没有三五年见不到明显成效，过程中会有反复、质疑甚至阻力。你们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和资源储备。如果只是追求短期政绩或商业回报，我劝你们慎重。”
韩处长的话，如同一次高水平的政策辅导，既指出了关键要害，又提供了清晰的路径。王龙飞和陆明宇认真记录，心中豁然开朗。
辞别韩处长，回程车上，王龙飞对陆明宇说：“明宇，看到差距了吗？我们之前，还是在‘做事’的层面思考。岳父和韩处长，是在‘做局’、‘探路’的层面指点我们。方向更明，要求也更高了。”
“是啊，”陆明宇感慨，“原来以为方案很完善了，现在看，还是‘学生作业’。接下来，我们要按照‘省级试点’的标准，重新打磨，特别是法人治理、教师管理、试点申请报告这几个核心文件。同时，要加快与县里各部门的实质性对接，把韩处长说的那些‘联合发文’、‘操作细则’落到实处。”
王龙飞望着车窗外省城璀璨的灯火，心中充满了新的力量与清晰的路径。县里的审慎支持，如同拿到了“准考证”；省厅的精准指点，则如同拿到了“考试大纲”。接下来，就是将这份凝聚了无数人心血、承载着庞庄未来的方案，按照最高标准进行最后的淬炼，然后，向更高的平台，发起冲击。
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但每一步，都走得更加踏实，目标也越发清晰——不仅仅是为庞庄的孩子们建一所好学校，更是为这片土地上乡村教育的未来，蹚出一条可供借鉴的新路。这份沉甸甸的责任与使命，让他心潮澎湃，又步履坚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