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报与答辩持续了整整两天。六份方案，如同六场风格迥异的思想盛宴，在评审委员和旁听者面前徐徐展开。
* “天际线”的方案名为“知识云谷”。 他们用流畅的曲线和巨大的悬挑屋面，塑造了极具未来感和雕塑感的建筑群，如同一片漂浮在丘陵上的白色云朵。内部空间错综复杂，充满戏剧性的中庭和连廊。智能化系统无所不在，甚至设计了可随课程变化的“智能表皮”。汇报极具视觉冲击力，模型美轮美奂。但评审专家尖锐提问：巨大的悬挑结构在北方寒冷地区的能耗与维护问题？过于复杂的空间是否会让低龄孩子迷路？高昂的造价能否控制？
* “山水同构”的方案名为“厚土书院”。 采用严谨的轴线对称布局和院落式组合，建筑风格庄重典雅，带有新中式韵味。功能分区清晰合理，流线高效，技术图纸完备，造价估算精确。体现了大型设计院极高的专业完成度。但评审委员觉得稍显“保守”和“程式化”，对丘陵地形的利用不够充分，空间氛围偏于严肃，缺乏让孩子们奔跑嬉戏的“野趣”。
* “归墟”工作室的方案名为“丘上光阴”。 他们没有追求宏大的形体，而是将校园分解成十几个尺度亲切、形态各异的小建筑单体（他们称之为“学寮”），如同从土地中生长出来的村落，顺着地势层层叠落。大量使用本地毛石、夯土、木材，屋顶是舒缓的坡顶，甚至设计了可上人的草坡屋顶。空间蜿蜒曲折，充满了偶然发现的角落和小庭院。汇报充满人文哲思，强调时间、材料、自然在建筑上的痕迹。打动了许多人，但也有人担忧其结构的耐久性、空间的采暖效率以及过于分散的布局可能带来的管理不便。
* “未来教育空间实验室”的方案名为“链接校园”。 他们彻底打破了“教室”的概念，将校园设计成一个巨大的、充满各种“学习情境”的交互式装置。可移动的隔断、无处不在的屏幕和投影、融合了虚拟现实的探索空间、甚至将部分课程与沙棘园的传感器数据实时联动。他们的汇报更像一场教育科技发布会，令人眼花缭乱。李静和几位年轻教师代表很感兴趣，但周明远、刘建业等老教育工作者直言“看不懂”、“担心孩子分心”。造价和技术的可靠性也是巨大问号。
* “本地营造”社的方案名为“风土印记”。 他们带来了最“土”的方案。建筑形态直接借鉴了当地传统民居和窑洞的语汇，大量使用生土、麦秸、芦苇等自然材料，甚至设计了利用地形自然通风采光的“地坑院”式下沉活动区。他们尤其关注建造过程本身，提出要让本地工匠、甚至未来学生参与部分建造，将建造变为课程。方案充满了质朴的温暖和强烈的在地认同感。但评审专家对生土建筑的抗震、防水、防火规范达标，以及材料在潮湿环境下的耐久性，提出了严峻质疑。
* “经纬”设计的方案名为“务实学苑”。 中规中矩，但无可挑剔。布局经济合理，造型简洁现代，充分考虑了本地气候特点（防风、保温），采用了成熟可靠的绿色技术，造价控制得最为精准。图纸深度最高，几乎可以直接用于施工招标。他们汇报扎实，对规范、成本、工期把握信心十足。但最大的问题是——缺乏让人眼前一亮的记忆点和情感触动，更像一个标准的、优秀的“学校产品”，而非独特的“望丘书院”。
四、 艰难抉择：在理想、现实与未来之间
六场汇报结束，评审委员会陷入了激烈的内部争论。每个人心中都有倾向，但没有任何一个方案能赢得压倒性的支持。
支持“天际线”的认为，需要一座标志性建筑来树立“望丘”的高端形象，吸引人才。反对者则认为其华而不实，脱离教育本质和乡村语境。
欣赏“山水同构”的看重其稳妥可靠，能最大程度规避风险。批评者则认为其缺乏创新，辜负了此次探索的初衷。
被“归墟”打动的，向往其营造的诗意栖居和温暖氛围。担忧者则对其技术可行性和运营成本持保留态度。
看好“未来实验室”的，认为教育必须面向未来，需要大胆突破。怀疑者则认为其过于激进，可能变成昂贵的科技试验场。
力挺“本地营造”的，珍视其强烈的文化认同和生态价值。质疑者则对其是否符合现代学校的安全与功能标准深感忧虑。
肯定“经纬”的，认为应该选择最稳妥、最经济的方案，把资金和精力更多投入到师资和课程上。不满足者则觉得，如果只求稳妥，何必大费周章搞国际竞标？
争论持续到深夜。王龙飞大部分时间在倾听，眉头紧锁。每个方案都有其闪耀的优点，也有其不容忽视的缺陷。这不仅仅是选择一份设计图，更是选择“望丘书院”未来的面貌、气质与生长路径。
“大家说的都有道理。” 在争论暂告一段落时，王龙飞缓缓开口，声音有些疲惫，但目光清澈，“这六份方案，就像六面镜子，照出了我们对‘望丘’的不同想象，也照出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张力。我们想要独一无二的诗意，又担心技术的风险；想要面向未来的创新，又害怕脱离土地的根基；想要稳妥地前行，又不甘于平庸。”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夜色中“望丘”地块模糊的轮廓。“我记得，我们最早给这个项目取名‘望丘’，是希望孩子们能在这里‘登高望远’，心怀天下。但‘登高’的前提，是脚下有坚实的‘丘’。我们的‘丘’是什么？是这片具体的土地，是这里真实的孩子和老师，是我们有限但必须花在刀刃上的预算，是我们对教育那份不敢忘的初心。”
他转过身，面对评审委员们：“我想，我们可能陷入了一个思维定式——非要在这六份‘完成品’中选一个。为什么不能……博采众长，优化融合？”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我的想法是，”王龙飞思路渐明，“以‘归墟’和‘本地营造’的方案为‘魂’和‘骨’——汲取他们尊重土地、融入自然、营造村落氛围、运用本土材料的核心理念，确保‘望丘’深深扎根于这片乡土，充满人文温度。以‘经纬’的设计为‘肉’——借鉴他们严谨规范、经济合理、技术可靠的布局和结构体系，确保建筑的安全、耐用和功能高效。以‘未来实验室’和‘天际线’的某些创新点为‘睛’——在局部空间、互动场景、绿色智慧技术应用上，大胆吸收他们富有前瞻性的想法，为未来留下进化接口。”
他看向两位外聘的教育建筑专家：“这需要一位极高明的‘导演’，来整合、优化、再创作。我们是否可以考虑，邀请这六家机构中理念与我们最契合、同时又有足够整合能力的一家或两家，组成联合设计团队，进行方案深化与优化设计？我们可以设定明确的设计原则、成本限额和必须保留的核心要素，给他们一个机会，拿出一份既能让我们感动，又能让我们放心的最终方案。”
这个提议，打破了非此即彼的选择困境，为看似无解的矛盾找到了一个创造性的出口。评审委员们低声讨论起来，觉得这或许是唯一可行的出路。
“那么，您认为哪家或哪几家机构，最适合担任这个‘整合者’？” 秦教授问。
王龙飞沉思片刻：“‘归墟’的理念最打动我，但需要强大的技术伙伴支撑。‘经纬’最懂落地，但需要注入更多灵魂。或许，可以尝试推动 ‘归墟’与‘经纬’组成联合体？‘归墟’主创概念和空间氛围，‘经纬’负责技术实现和成本控制。同时，我们可以要求他们在深化过程中，必须咨询‘未来实验室’关于智慧教学场景的建议，吸收‘本地营造’关于本土材料工艺的经验。”
这个构想，兼顾了理想与现实、创新与稳妥、个性与规范。经过又一番深入讨论，评审委员会最终原则通过了这个“优化融合、联合设计”的方向，并授权王龙飞牵头，与相关机构进行接洽谈判。
夜深了，评审会散去。王龙飞独自留在会议室，看着六家机构的展板在灯光下静静伫立。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让不同背景、不同理念的设计师们坐在一起，共同描绘一幅既脚踏实地又仰望星空的蓝图，这需要极高的智慧、极大的耐心和坚定的主导意志。
但这就是“望丘”之路。从构想，到批文，到设计，每一步都充满争议，每一步都需要在混沌中寻找清晰，在碰撞中凝聚共识。
他走到“归墟”方案的模型前，那一个个如同从土地中生长出来的“学寮”，在灯光下泛着温和的光泽。他又走到“经纬”方案那严谨的平面图前，每条线都清晰、理性、有效。
“既要脚踏实地，也要仰望星空。” 他低声自语，仿佛是对自己，也是对那片沉睡的丘陵许下承诺。绘梦之笔已经提起，接下来，是要用无比的诚意、理性与智慧，在这张空白的图纸上，画下“望丘书院”第一笔，也是最为决定性的一笔。
这条路依然山重水复，但他相信，只要方向对了，一步一步走下去，总能到达那片柳暗花明的、书声琅琅的彼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