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亮,山间晨雾如同一层薄纱,裹挟着刺骨的寒意。
林夜睡得极沉,却在固定的时辰醒来,这是在马匪窝里、在死人堆里养成的本能。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躺着,听着屋外渐起的嘈杂人声,感受着这支初具雏形的队伍所带来的,那种混杂着生机与混乱的脉动。
他坐起身,命令亲卫去叫王猛集合所有士卒。
破败山寨前的空地上,三千多号人黑压压地站着,队列歪歪扭扭,许多人脸上还带着宿醉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茫然。
林夜自己带来的千余残兵,看向他的眼神里有敬畏,有信服。那是从葫芦口的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信任。而卫绍麾下的两千多人,则大多是好奇、审视,甚至带着几分不屑。他们只知道自家渠帅不知为何,拜了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外来人当头领。
人群中窃窃私语。
“这就是那个林夜?看着也没三头六臂啊。”
“听说是条猛龙,在葫芦口把官军打得叫爹喊娘。”
“谁知道真的假的,别是吹的吧……”
林夜缓步走上一个临时搭起的高台,身后跟着林虎、王猛、关强、孙胜和卫绍。他一站定,原本嘈杂的场面竟慢慢安静下来。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一张张菜色满面的脸,只是那么看着。
直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他才清了清嗓子,开口。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不认识我,也不服我。”
他开了个头,下面的人群有些骚动,卫绍眉头一皱,刚要喝骂,却被林夜一个眼神制止了。
“没关系。”
林夜继续说道,“官军叫我们‘贼寇’,叫我们‘贼军’,叫我们‘流匪’。这些称呼,你们喜欢吗?”
没人说话,但许多人默默攥紧了拳头,眼神里是屈辱和愤怒。
“我他娘的不喜欢。”
林夜的声音陡然拔高,“可那又怎么样?我们回得去吗?回去继续给那些士族当牛做马,看着他们吃香的喝辣的,我们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回去等着官府来清算,把我们的脑袋挂在城墙上?”
他伸手指着山下的方向,声音里带着一股子狠厉。
“回不去了!从我们拿起刀,杀了第一个官兵开始,就他娘的回不去了!”
“既然回不去,那就一条道走到黑!”
“他们叫我们贼,那咱们就做贼!但咱们不做那种东躲西藏,被人追得像狗一样的丧家之贼!”
林夜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
“咱们要做,就做最顶天的贼!牛到什么地步?牛到官军再也不敢追着我们跑!牛到这天下的城池,咱们想进就进!牛到那龙椅上坐着的人,也得问问咱们兄弟答不答应!”
这番粗鄙却直指人心的话。
死寂。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狂吼。
“吼!”
“说得好!”
“干他娘的!”
数千士卒,无论是林夜的旧部还是卫绍的人马,此刻都被这番话点燃了。他们挥舞着手里五花八门的兵器,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发泄着积压已久的憋屈和绝望。
王猛双目赤红,巨大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关强扯着嗓子,喊得脸红脖子粗,比谁都大声。卫绍更是激动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桩上,震得木屑纷飞。
林虎站在林夜身后,看着眼前这沸腾的场面,也加入了他们的狂欢。
只有孙胜,看着台上的林夜,看着那张年轻却写满沧桑的脸,眼眶竟慢慢湿润了。
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高举大旗,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大贤良师。不,眼前的这个人,比大贤良师更加……更加直接,更加锋利,像一把出了鞘的刀,不讲什么“黄天当立”的虚无缥缈,只讲最现实的活路和最狂妄的野心。
林夜抬起手,往下压了压。
沸腾的声浪奇迹般地平息下来。
他的表情变得严肃,目光一一刮过前排士卒的脸。
“但是!”
他话锋一转,“要做窃取天下的大贼,就得有自己的规矩!咱们和那帮穿着官皮的畜生,得不一样!”
“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从今天起,谁要是敢无故劫掠百姓,欺辱妇孺,有一个,我杀一个!有一双,我杀一双!咱们要是活成了自己最瞧不起的模样,那还反他娘的什么,不如趁早找棵歪脖子树吊死算了!”
这番话,让许多人愣住了。在他们的认知里,造反,不就是为了抢钱抢粮抢女人吗?
然而,出乎意料,短暂的沉默后,应和声再次响起,甚至比刚才更加真切。
“林头领说得在理!”
“对!咱们不能跟那帮狗官一样!”
这些被逼上绝路的汉子,骨子里大多还存着一份朴素的是非观。林夜的话,戳中了他们心中最后那点不甘沉沦的念想。
孙胜再也忍不住,眼泪滚落下来。他猛地单膝跪地,对着台上重重一抱拳。
“孙胜,愿为头领效死!”
他这一跪,就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王猛、卫绍、关强,毫不犹豫地跟着单膝跪下。
“愿为头领效死!”
紧接着,是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一排排,一片片,全都跪了下去。山风吹过,卷起漫天尘土,也卷起了那震耳欲聋的誓言。
“愿为头领效死!”
林夜看着眼前这幅景象,看着这些将身家性命都押在他身上的汉子,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填满了。他想起收养他的那个老马匪,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小子,记住了,咱们是贼,不是畜生。兔子不吃窝边草,刮地皮的事,那是官府干的。”
林…那个便宜老爹。
林夜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山谷间回荡。
台下的士卒们不明所以,但看着台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头领,也跟着咧开嘴,傻笑起来。压抑了太久的阴霾,似乎在这一刻被笑声冲散了不少。
笑声渐歇,林夜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
“从今天起,我们和那覆灭在宛县的苍天军,再无干系!”
他伸手,一把扯下自己脖子上那条早已被血和泥染得看不出颜色的白色头巾。
“苍天已死,黄天也死了!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能救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只有我们手里的刀!”
他将那条头巾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过。
“摘了它!”
孙胜第一个站起身,毫不犹豫地扯下头巾,拔出腰刀,一刀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