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腊月二十八，机械工业学校放寒假的前一天。
校园里到处是忙着收拾行李的学生。宿舍楼前停着几辆接人的马车，车把式抄着手，嘴里呵出大团白气。操场上还有人在打篮球，球砸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砰砰”的闷响，像遥远的心跳。
林修远没在宿舍收拾东西。他站在教学楼三楼的走廊里，看着墙上新贴出来的布告。
布告栏是木头的，漆成深绿色，边缘已经斑驳。上面用图钉按着几张纸——寒假注意事项、开学时间安排、下学期课程表。在最显眼的位置，贴着一张崭新的、盖着红章的通知：
“关于组建‘简易农用机械研制小组’的通知”
字是油印的，墨色很浓，在冬日的阳光下微微反光。内容很简单：为支援农业生产，市轻工局拟组建专项小组，研制适合北方农村使用的简易农机。现向相关学校、工厂征集技术人员，有意者请于三日内到教务处报名。
落款是北京市轻工局，日期是昨天。
走廊里人来人往，不少学生都停下来看这张通知。有人低声议论：“农机小组？要去农村吗？”“听说有补助，还能算实习经历。”“哪有那么容易进，肯定要考试。”
林修远看得很仔细。他的目光在“简易农用机械”几个字上停留了一会儿，又移到下面的具体要求上：需要机械设计基础，了解农业生产实际，有创新思维……
“你也看到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林修远回头。苏嫣然抱着几本书站在他身后，围巾裹得很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亮晶晶的。
“嗯。”林修远侧身让出位置，“刚贴出来的。”
苏嫣然走上前，仰头看那张通知。她看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看完后，她沉默了几秒钟。
“你想去？”她问，声音很轻。
“想。”林修远说，“这是个好机会。”
确实是好机会。市轻工局牵头，意味着平台更高，资源更多。如果能进这个小组，接触的就不再是轧钢厂一个厂的技术问题，而是整个北京市乃至华北地区的农业机械需求。这对他的技术积累、人脉拓展，都是重要的台阶。
更重要的是——林修远在心里算了一下时间。现在是1953年底，再过几年，农业机械化会逐渐提上日程。如果现在就能参与进去，提前布局，未来能做的事就多了。
“可是……”苏嫣然咬了咬嘴唇，“要求很高。要机械设计基础，要了解农业实际……我们只是中专生。”
“中专生怎么了？”林修远看着她，“抽水机是我们设计的，农村的实际需求我们了解。李科长不也说，我们的设计思路很实用吗？”
苏嫣然没说话。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眼神里有犹豫，也有向往。
林修远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个姑娘，聪明，认真，有想法，但有时候太谨慎，太容易低估自己。就像在设计抽水机时，她明明提出了那么多关键的建议，却总觉得“只是随口说说”。
“一起去报名吧。”林修远说。
苏嫣然抬起头，眼睛睁大了：“一起？”
“嗯。”林修远语气很自然，“你了解使用需求，我懂机械结构。我们配合过，有经验。一起报名，机会更大。”
“可是……通知上没说可以组队报名。”
“那就分开报。”林修远说，“但在个人陈述里，可以提之前的合作经历。抽水机就是个很好的案例。”
他说得很有条理，显然是认真考虑过的。苏嫣然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里那股犹豫慢慢被一种温暖的东西取代了。这个人，总是在她不确定的时候，给她一个明确的方向。
“好。”她点点头，“那……我们现在去教务处？”
“现在去。”
两人下楼。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咯吱作响。教学楼里人少了，放假的气氛让一切节奏都慢了下来。一楼大厅的钟指向下午两点半，钟摆有规律地摇晃着，发出沉稳的嘀嗒声。
教务处在一楼西头。门开着，里面坐着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老师，正在整理档案。
“老师好。”林修远敲门。
女老师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什么事？”
“我们想报名农机研制小组。”林修远说。
女老师看了他们一眼，从抽屉里拿出两张表格：“填表，贴照片，写个人简历。明天下午五点前交回来。”
表格是油印的，纸张很薄，摸上去有点糙。林修远接过表格，又问了句：“老师，报名之后有什么安排？”
“初审，面试。”女老师言简意赅，“轻工局的领导亲自来，具体时间等通知。”
两人道了谢，拿着表格出来。
走廊里很安静，能听见远处操场上传来的打球声。冬日的阳光从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光斑里有细小的尘埃在飞舞，缓慢，安静。
“去图书馆填吧。”苏嫣然说，“那里暖和。”
图书馆二楼的阅览室，人比平时少了一大半。靠窗的老位置空着，两人坐下。林修远从书包里拿出钢笔——是父亲送的那支英雄牌，用了半年，笔尖已经磨得顺手了。
他开始填表。
姓名，年龄，学校，专业……这些都很简单。到“个人技术专长及项目经历”这一栏时，他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写下了抽水机设计。很简练：1953年9月至11月，设计简易手动抽水机一台，已试制成功并投入使用。主要特点：可调手柄、插拔式滤网、延伸注油管等。设计过程中充分考虑了农村实际使用需求。
写完，他看了一眼苏嫣然。
苏嫣然也正在写这一栏。她写得很慢，眉头微微皱着，像在斟酌每个字的分量。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还有鼻尖上一点细密的汗珠。
“需要我帮你看看吗？”林修远轻声问。
苏嫣然摇摇头：“我想自己写。”
她写得很认真。林修远能看到她在“项目经历”那一栏写了很长——不是罗列，是讲述。讲她怎么观察到农村妇女操作机器的不便，怎么提出可调手柄的构想，怎么跟林修远讨论滤网的结构，怎么在试制时跟工人师傅沟通……
她不是在填表，是在梳理自己这几个月走过的路。
林修远没有打扰她。他继续填后面的内容：“对农业机械化的认识”“如果入选，希望研究的方向”……
填到最后一栏“其他需要说明的情况”时，他想了想，写下了一句话：
“曾与苏嫣然同学合作完成抽水机设计项目，配合默契，理解农村实际需求。如有可能，希望继续合作。”
写完，他合上笔帽。
苏嫣然也正好写完。她长长舒了口气，把表格推到林修远面前：“你帮我看看，行不行？”
林修远接过来。字迹清秀工整，内容详实，没有夸大，但每个细节都透着真诚。特别是“使用需求调研”那部分，她写了自己小时候在纺织厂家属院的观察，写了她父亲维修机器时总结的经验，写了她在设计抽水机时去农村实地看过……
“写得很好。”林修远说，“比我的详细。”
“真的？”苏嫣然眼睛亮了亮。
“真的。”林修远把表格还给她，“特别是使用需求那部分，写出了你的优势。”
苏嫣然接过表格，又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小心地折好，放进书包夹层里。
两人交了表格，从教务处出来时，天已经有点暗了。冬天的傍晚来得早，四点多钟，太阳就斜斜地挂在了西边的房檐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明天就放假了。”苏嫣然说，“你什么时候回家？”
“后天。”林修远说，“明天去师傅那儿一趟，把年前的功课交了。”
他说的是陈一手老中医。拜师这几个月，他每周都去学医，雷打不动。陈一手脾气怪，但教得认真，林修远也学得扎实。
“我也后天回。”苏嫣然说，“染染想在北京多玩一天。”
两人走到校门口。传达室的老大爷正在生炉子，煤烟顺着烟囱冒出来，在寒冷的空气中笔直上升。
“那……”苏嫣然站住脚，“等通知吧。”
“嗯。”林修远点头，“如果有面试，我们一起准备。”
“好。”
苏嫣然朝他挥挥手，转身往公交站走。她的背影在暮色里显得单薄，但脚步很稳，背挺得直。
林修远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转身往家的方向走。
他没想到，通知来得这么快。
---
正月初六，年还没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