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社一楼大厅的玻璃门被推开时,是下午三点半。
陈凡刚从二楼会议室下来,准备去看看烘干车间的运转情况。一抬眼,就看见孙广厚站在门口。
老人还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裤腿上有没洗干净的泥点。他怀里抱着那个熟悉的布包,鼓鼓囊囊的,里面应该是那些图纸和胶卷。他站在门口,有些局促,脚上的解放鞋在光洁的地砖上留下几个泥印。
大厅里几个正在排队办理业务的货主扭头看他,眼神好奇。
“孙工?”陈凡快步走过去。
孙广厚抬起头,看见陈凡,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他看起来很疲惫,眼窝深陷,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眼神比昨天在废墟里时要清明一些。
“陈会长,”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我来谢谢你。”
陈凡心里一动。
他侧身让开:“孙工,里面请。咱们去办公室说。”
孙广厚点点头,抱着布包,跟着陈凡往里走。他的步子很慢,背驼得厉害,每走一步都显得吃力。经过大厅的公示栏时,他停下来,看着上面贴着的合作社组织架构图、成员站点分布图、还有“江城再生资源价格指数”的实时显示屏。
看了很久。
陈凡没催他,就站在旁边等。
“这些都是……你弄的?”孙广厚轻声问。
“大家一起弄的。”陈凡说。
孙广厚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办公室在二楼,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陈凡给孙广厚倒了杯热水,老人接过,双手捧着,坐在沙发上,腰板挺得笔直——那是老工人坐惯了板凳养成的习惯。
两人沉默了几秒。
“孙工,”陈凡先开口,“您还好吗?昨天……”
“我没事。”孙广厚打断他,声音很轻,“昨天……是我糊涂了。你们救了我,救了我的书,我还……还跑了。”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布包,手指摩挲着粗糙的布面。
“那些图纸和胶卷,”陈凡试探着问,“您还带在身上?”
孙广厚点点头。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陈凡没想到的动作——他把布包轻轻放在茶几上,解开系着的布绳,打开。
里面是那些已经烘干整理好的图纸,一卷卷用油纸重新包裹好的胶卷,还有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箱子。
“陈会长,”孙广厚抬起头,看着陈凡,眼神复杂,“我……我想跟你聊聊。”
“您说。”
孙广厚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姓孙,叫孙广厚。今年六十八了。”他语速很慢,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以前是红星机械厂的工人,七五年进厂,在装配车间干了二十年。”
陈凡静静听着。
“红星机械厂……你可能没听说过。”孙广厚苦笑,“那是七十年代江城最大的军工配套厂,给‘东风计划’做零部件的。最红火的时候,厂里有三千多工人,三班倒,机器二十四小时不停。”
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继续说。
“我在装配车间,负责总装。我师傅……就是老李,李国栋,他是技术科的科长。我们厂那些最精密的传动部件、液压控制系统,图纸都是他带着人画的。”
孙广厚的手轻轻抚过那些图纸。
“八五年,厂子改制。上头说,军工订单少了,厂子要转型,生产民用品。技术科解散了,老李他们那一批老技术员,有的调走,有的提前退休。”
他的声音低下去。
“厂里的技术档案,有的被当废纸卖了,有的被烧了。老李……老李偷偷留了一份底稿,是他带着科里人熬了三年夜班画出来的。他说,这些东西,是咱们自己的技术,不能丢。”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老人的声音,缓慢而沉重。
“老李九三年走的,肝癌。”孙广厚闭上眼睛,“走之前,他把这些东西交给我。他说,老孙啊,我这一辈子,就这点东西了。你帮我守着,等哪天……等哪天咱们自己的厂子又能造好东西了,你就把它交出去。”
他睁开眼,眼眶红了。
“可我守了十几年……咱们的厂子,一个个都倒了。红星机械厂九八年彻底关门,厂房拆了,地皮卖了,现在那儿是个商场。”
孙广厚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试过,找过图书馆,找过档案馆,没人要。他们说,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看手绘图?都是电脑画图了。我说这上面的技术有用,他们笑我,说老掉牙的东西,有什么用?”
他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
“后来我就想,算了。老李,我对不住你。这些东西,我守不住了。就让它……就让它跟我一起烂掉吧。”
陈凡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孙广厚沉默了很久,才重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