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珠那小小的身躯里,似乎被注入了无穷的勇气与清澈的灵光。
他站在原地,原本因紧张而微微攥紧的小手缓缓松开,自然地垂在身侧。
那双清澈如山涧清泉的大眼睛,此刻愈发晶亮,仿佛倒映着智慧的火花。
他身上那袭华丽而庄重的佛子袍服,在讲经台特有的光晕映照下,流转着柔和而神圣的光泽,让他看起来虽稚嫩,却已具宝相。
法严禅师经过最初的惊愕,眼中已全然是平和与探究。
他不再将丹珠仅仅视为一个需要点拨的晚辈,而是真正当成了可以砥砺思想、交流佛理的“法友”。
他略一沉吟,声音依旧平和悠远,如同古刹钟声,提出了新的辩题:“佛子慧心玲珑,见解非凡。然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此我佛真言。敢问佛子,如何于此‘色空’之间,觅得真如本性?”
这“色空之辨”,乃是佛门根本义理之一,极尽玄奥。
丹珠并未立刻回答。
他微微仰头,看向天空中悠然飘过的几缕白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色彩斑斓的袍服,以及台下信众们各式各样的衣衫。
他那小小的眉头先是轻轻蹙起,似乎在努力组织脑海中纷涌的思绪。
台下万千目光聚焦于此,他却恍若未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辨世界里。
数息之后,他眼睛一亮,似乎想通了什么关窍。他抬起小手,先是指向自己红色的衣袖,声音清脆地说道:
“大师请看,此衣为红,此乃‘色’。”接着,他又指向天空,“云为白,此亦为‘色’。”
然后,他话锋一转,“然则,若盲者在此,红白之色,于他何存?色相宛然,其性本空。我等见色,心识分别,妄生执着。若能识得此心,知色乃缘起,如镜中花,水中月,觅其本体了不可得,则不离色相,而见空性。非是灭色以求空,而是即色以显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些因他的比喻而若有所思的信众,继续道:“譬如孩童观水中月,伸手捞取,徒劳无功。若智者见之,知是月影,不取不舍,但赏其美,而不执其为真月。
我辈修行,亦当如是。于一切色相,了知其虚幻不实,而不生贪恋厌离,心常自在,此乃‘色空不二’之真义,亦是觅求真如之路径。”
他言辞依旧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但引经据典条理分明,逻辑推演层层递进。
以“盲者不见色”破“色”的绝对实在性,又以“水中月”之喻,阐明“即色显空”、“不执不取”的修行态度。虽偶有稚嫩之处,那份源自真切悟性的慧光却无法掩盖,如同未经雕琢的璞玉,自有其温润光华。
法严禅师闻言,眼中赞赏之色更浓。
他并未简单认可或否定,而是顺势再问,将辩题引向更深:
“善哉!佛子已明色空之理。然则,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如影随形。此因果之道,与方才所言虚幻之色空,岂非相互矛盾?若万法皆空,因果何存?”
这便是从“色空”转向了“因果轮回”,问题更为犀利。
丹珠的小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因为思维的激烈碰撞而泛起一丝兴奋的红晕。
他回想起韩青在摩尼殿中那种直面问题核心的锐利,以及自己平日读经的积累,思绪如泉涌。
他微微提高音量,确保自己的声音能清晰地传递出去:“大师,因果非是实有一物,如同枷锁。因果亦是缘起法,其性本空!”
他伸出两根手指,试图比划:“种子为因,遇水土阳光为缘,生芽为果。此过程,种子非芽,芽非种子,皆是缘聚缘散,生灭变迁,其中并无一个恒常不变的‘因果实体’。正如《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因果乃有为法,亦是梦幻泡影,其本质是空。”
他目光炯炯,继续说道:“正因其性本空,方能随缘显现,森罗万象,毫厘不爽。若因果是实有不变之物,则如何能应缘变化,生出无穷妙用?譬如镜中影像,影像非实,然形曲则影曲,形直则影直,此即是‘空’中之‘有’,‘性空’与‘缘起’本是一体两面,何来矛盾之说?修行者明了因果不虚,故谨言慎行,广种善因;亦知因果性空,故心无挂碍,不着果相,方能真正解脱。”
这一番论述,将“性空”与“缘起”巧妙结合,既肯定了因果律的存在与作用,又将其提升到缘起性空的哲学高度,破除了对“因果”的僵化理解。
法严禅师听得频频点头,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舒展开来,带着一种遇到知音的欣然。他不再局限于单方面的提问,而是开始与丹珠相互诘难、探讨,从“顿悟渐修”到“众生佛性”,问题一个比一个精深,范围也越来越广。
所谓一法通,万法通。
丹珠先前在摩尼殿中,被韩青那离经叛道、直指核心的言论所点破,如同在密闭的房间里开了一扇窗,新鲜的空气涌入。
那些他曾经死记硬背、却似懂非懂的经文义理,在这股新鲜思维的吹拂下,仿佛被重新激活。
此刻,在与法严禅师这位真正高僧的激烈而纯粹的思维碰撞中,那些盘旋于心头的滞涩之处,竟如春风化雨,冰雪消融,豁然开朗。
他感觉自己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许多道理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淌出来,甚至能举一反三,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
两人立于高台之上,一问一答,一来一往。
机锋交错,言语往来间,智慧的火花不断迸溅。
丹珠时而以生动的比喻化解复杂深奥的概念,时而以犀利的反问直指对方逻辑的核心。
法严禅师则时而引经据典,层层剖析,时而以超越经文的智慧,给予提纲挈领的开示。
这场面,直听得台下数以万计的信众如痴如醉。
许多人脸上露出了茅塞顿开的喜悦,或陷入深深的思索。
就连观礼台上那些来自各门各派、见多识广的修士们,也大多收敛了最初的轻视或好奇,面露肃然,暗暗称奇。
一些原本对佛法不甚感兴趣的修士,也不由自主地被这充满智慧的交锋所吸引,开始认真思索那些平素觉得虚无缥缈的佛理。
与此同时,韩青信步而行,刻意远离摩肩接踵的人群,专挑人迹罕至的小径。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喧哗声渐渐减弱,他寻了一处地势稍高的坡地,这里恰好能远远望见那座恢弘的讲经台,以及台上那两个模糊却依旧能分辨的身影。
坡地上有一家看起来颇为古朴的茶馆,白墙黛瓦,旗幡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此刻,茶馆却是门户大开,内里空无一人,连掌柜和伙计的踪影也遍寻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