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铁流滚滚，自北向南，旌旗如林，卷起漫天尘土。
肃杀之气仿佛凝成实质，压得江南的温软空气都为之颤栗。
中军大帐内，油灯的光晕将林昭年轻而坚毅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
他面前摊开的是一幅巨大的江南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城池、关隘与水文。
就在这时，一名风尘仆仆的亲卫疾步而入，单膝跪地，呈上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笺。
“主公，苏姑娘自吴江城送来的密信！”
林昭的目光从舆图上移开，接过信，指尖轻轻一挑，封漆应声而开。
信纸上，是苏晚晴那手秀丽中透着风骨的字迹，开篇八个字，如惊雷炸响——
“欲取江南，先服人心。”
寥寥数字，却瞬间点破了林昭连日来思索的困局。
江南不同于越州，这里数百年来门阀林立，士绅豪族盘根错节，他们的影响力甚至超过了官府。
武力可以摧毁城墙，却无法征服这片土地上最根深蒂固的力量。
信中，苏晚晴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在抵达江南门户，也是士绅势力最为集中的吴江城时，举办一场“士绅茶会”，邀请当地所有叫得上名号的门阀家主与富商巨贾，开诚布公，展示他们这支“义军”与众不同的改革诚意。
“胡闹！”一旁的楚月看完信，柳眉倒竖，清冷的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反对，“主公，苏姑娘这是妇人之仁！那些士绅，哪个不是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他们只会讲排场、捞好处，跟他们能谈出什么？刀架在脖子上，他们才会老实！”
楚月的声音铿锵有力，代表了军中绝大多数将领的想法。
在他们看来，对付这些脑满肠肥的士大族，最有效的语言就是刀与剑。
然而，林昭的目光却在“人心”二字上停留了许久。
他缓缓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楚月看不懂的深邃光芒。
“不，晚晴说得对。”他沉声道，“用武力让他们屈服，我们得到的将是一片处处掣肘、阳奉阴违的土地。我们要的是一个真正的新江南，一个能为我们提供源源不断支持的后方。所以，我们必须让他们看到，跟着我们，比维持现状更好。”
他的手指在舆图上重重一点，正中吴江城的位置：“我们要让他们看到我们的底线，也要让他们看到我们的诚意。”
他转向身侧一名面容憨厚的中年妇人，“刘大娘，你立刻去办两件事。第一，将我们在越州分田时，那些百姓自发写的感谢信，挑出一百封最真挚的，用最好的锦盒装起来。第二，把越州试点村的田亩册、税收账目，原原本本地抄录一份副本。”
刘大娘一愣，不解地问：“主公，这些泥腿子的东西，送给那些眼高于顶的老爷们，他们会看？”
林昭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神秘：“他们会的。这，就是我们给江南士绅的第一份大礼。”
吴江城，顾府。
作为吴江城乃至整个江南都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顾家，其府邸自然是亭台楼阁，曲水流觞，尽显风雅。
书房内，顾清远手持一卷古籍，眉头紧锁。
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一身儒雅之气，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门外传来丫鬟的通报声：“老爷，苏家小姐求见。”
顾清远一怔，苏晚晴？
这个晚辈他有些印象，是苏家的才女，只是苏家早已没落，她怎么会突然来访？
当一袭素衣的苏晚晴出现在他面前时，顾清远还是有些意外。
眼前的女子，虽面带风霜，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坚定。
“清远叔，晚晴有礼了。”苏晚晴盈盈一拜。
“不必多礼。”顾清远放下书卷，示意她坐下，“贤侄女不在闺中，冒着兵荒马乱前来，所为何事？”
苏晚晴没有绕弯子，直接将来意说明，并递上了那份来自林昭的、措辞恳切的茶会请柬。
顾清远看着请柬上那朴实无华却力透纸背的字迹，久久不语。
最终，他发出一声冷笑，将请柬随手丢在桌上：“一介草莽，也想学那煮酒论英雄的戏码？晚晴，你也是书香门第出身，怎么会与这等人物为伍？你真觉得，这泥腿子能改天换地？”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轻蔑与不屑，这是百年世家对骤然崛起的草根力量根深蒂固的鄙夷。
苏晚晴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她迎着顾清远的目光，语气无比坚定：“清远叔，我曾与你有同样的想法。但这一路行来，我亲眼所见，他所过之处，贪官污吏被肃清，平民百姓有田可耕，有饭可吃。他眼中没有世家子的贪婪与欲望，只有一团想要烧尽这腐朽世道的火焰。”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恳切：“他不是贼寇，他是希望。一个能让这片土地上所有人都活得像个人的希望。清远叔，您饱读史书，难道还看不出如今大周的症结所在吗？天下，早就烂透了。”
“希望？”顾清远咀嚼着这个词，眼中的讥讽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挣扎。
他何尝不知天下糜烂，可将家族的百年基业，押在一个前途未卜的“泥腿子”身上，这赌注太大了。
苏晚晴见他动摇，起身再次一拜：“晚晴只求清远叔能去茶会看一看，听一听。您只需去，便是在给吴江城无数摇摆不定的士绅一个信号。是好是坏，您亲眼看过再做决断，也不迟。”
说完，她便告辞离去，留下顾清远一人在书房中，对着那张请柬，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三日后，吴江城最有名的酒楼“听雨轩”。
这里早已被包下，楼内张灯结彩，极尽奢华。
吴江城有头有脸的士绅商贾，几乎都到齐了。
他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脸上挂着矜持而疏离的微笑，实则都在暗中观察着彼此。
顾清远的到来，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他作为士绅领袖，他的出席，无疑让这场茶会的份量重了许多。
“顾兄，您也来了？我还以为您不会理会这等草莽的邀约。”一个身形富态的黄老板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道。
顾清远淡淡地道：“来看看也无妨。我倒想瞧瞧，这能让苏家丫头死心塌地的年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众人正议论间，门口一阵骚动。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过去，却都愣住了。
没有想象中的甲胄鲜明、护卫环伺，只有一个年轻人，独自一人，缓缓走了进来。
他身着一袭再普通不过的青色布衣，洗得有些发白，脚下一双布鞋，沾着些许未干的泥点。
除了身材挺拔、眼神锐利之外，他看起来就像一个邻村赶集归来的农家子弟。
这……就是那支虎狼之师的统帅，林昭？
一时间，楼内原本热络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众士绅的脸上，鄙夷、错愕、轻蔑的神色交织，毫不掩饰。
在他们看来，林昭这身打扮，不是朴素，而是对他们这些江南名流的公然羞辱。
面对满堂的冷眼，林昭神色自若，仿佛走进的不是龙潭虎穴，而是自家的田间地头。
他走到主位前，对着众人团团一揖。
“在下林昭，感谢诸位乡贤赏光。”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