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昭仪的骤然“病重”与景阳宫的沉寂,如同投入沸水中的冰块,虽激起短暂涟漪,但很快便被宫中更庞大的惯性所吞没、冷却。表面上看,后宫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与平静,妃嫔们请安问好、赏花游园,内务府操持着二月初二龙抬头、二月中和节等琐碎节庆,一切按部就班。
然而,在这层看似温吞的平静之下,敏锐之人却能察觉到暗流的加速与转向。乾元殿清查先皇后旧案的旨意并未撤销,反而因柳氏事件的刺激,范围似乎有所扩大,牵扯的人员也更多了些。龙骧卫的身影在宫中出现的频率更高,且行踪越发飘忽不定。一些沉寂多年的老宫人名下,偶尔会有些不起眼的赏赐或慰问悄然送达,实则是变相的提醒与监控。
最明显的变化,来自皇帝慕容枭本身。
这位素来勤政、但除了必要场合极少在后宫流连的帝王,近来出现在慈宁宫、御花园乃至通往永寿宫附近宫道的次数,明显增多了。有时是给太后请安后“顺路”走走,有时是批阅奏折疲乏后“散步透气”,更多的时候,似乎并无明确理由,只是负手立于某处亭台楼阁,目光沉静地望向某个方向,一站便是许久。
而那个方向,有心人稍加留意,便会发现,常常与听雪轩所在的方位,有着某种微妙的关联。
卫琳琅自然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如今去慈宁宫请安,十次里倒有五六次能“偶遇”慕容枭。有时他正与太后说话,见她来了,目光便会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问一句“公主近日可好”、“身子将养得如何”,语气平淡,仿佛例行公事。有时她陪太后在御花园赏早开的玉兰,也能远远看见那抹玄色的身影立在假山或水榭旁,隔着疏朗的花枝与粼粼水光,视线遥遥交汇,虽只是一瞬,但那目光中的探究与深思,却如有实质。
他甚至开始询问一些更具体、更私人的问题。
二月初六,慈宁宫偏殿。慕容枭来请安时,卫琳琅正奉太后之命,在暖阁里用小银刀细细剖开一枚新贡的蜜柑。金黄的果皮剥落,清甜的香气弥漫开来。
“这南方的果子,到了北方,保存不易,公主倒是会挑。”慕容枭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
卫琳琅连忙放下银刀,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慕容枭走进来,在太后下首坐下,目光扫过那碟晶莹的橘瓣,“公主在南方时,想必常食此物。”
“回陛下,确是常食。”卫琳琅垂眸应答。
“南方风物与北方大不相同。”慕容枭语气似闲聊,“公主可还习惯北地的饮食气候?尤其是这冬日,漫长干冷。”
“初时确有些不惯,如今倒也好了。”卫琳琅斟酌着词句,“北地有北地的韵味,譬如这雪,南方便少见如此绵长壮阔的。”
“雪……”慕容枭重复了这个字,目光投向窗外尚未完全融尽的残雪,眼神有些飘忽,“朕幼时,倒是最喜雪天。母后常在雪日,于暖阁中烹茶读书,或是带着朕堆雪人、打雪仗。”他顿了顿,语气染上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怅惘,“那时觉得,雪是暖的。”
暖的雪……这话从一个以冷酷暴戾着称的帝王口中说出,带着一种诡异的违和与……令人心悸的脆弱。
太后闻言,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追忆与疼惜。
卫琳琅心中微动。这是慕容枭第一次在她面前,主动提起关于先皇后、关于他童年的、不带戾气与防备的片段。虽然只有短短一句,却像紧闭的城门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先皇后娘娘定是极温柔的人。”她轻声附和,语气真诚,“能将寒冷的雪也变得温暖。”
慕容枭转回视线,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眼神深邃难明,仿佛在审视她这句话是出于客套,还是别的什么。“是啊,”他缓缓道,“母后她……最是心软。”话锋却忽然一转,“公主的母后,想必也是如此?”
又来了。看似随意的闲谈,实则暗藏机锋。他在试探,试探她对“母亲”这个概念的理解,试探她话语中的情感是否真实,也在间接比对。
“母后她……性子柔和,但有时也很固执。”卫琳琅眼中浮起真实的怀念与哀伤(源于原身记忆与苏妲的共情),“尤其对于承诺之事,看得极重。”她再次将话题引向“承诺”,与之前梦境中的说辞呼应。
慕容枭目光微凝,没有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这次短暂的对话,像一根羽毛,轻轻撩拨了紧绷的弦,虽未发出巨响,却留下了微妙的震颤。
类似的情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时有发生。有时是在御花园“偶遇”,慕容枭会问她是否喜欢园中某处景致,或是提及某种花卉的典故,言语间偶尔会带出一两句与先皇后相关的旧事片段,像是无意识的流露,又像是刻意的分享与观察。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一点一点地测试她的反应,也在一点一点地释放着自己内心封存的一部分。
卫琳琅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距离,对于他提及的旧事,她会认真聆听,偶尔发表一两句得体而不过分深入的见解;对于他隐晦的试探,她或巧妙绕开,或给出模糊但符合人设的回应。她像一团温吞的水,接纳着一切试探,却又不显山露水。
她能感觉到,慕容枭对她的态度,正在发生一种极其缓慢、却真实存在的变化。那层坚冰般的怀疑与戒备并未消失,但冰层之下,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悄然松动。他看她的眼神,除了审视,渐渐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困惑,像是探究,又像是不自知的……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