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针脚要像山泉水一样绵密,蓝婆枯瘦的手指捏着银针穿过布里,就像咱畲族人的骨头,再难也不能断。她掀起衣角露出膝盖上的伤疤,那是去年山洪暴发时,为抢救祖传绣绷被石头砸伤的。此刻老人膝头还放着个褪色的铁皮饼干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七个绣绷,每个绷子上都贴着小纸条,记着开工的年月日。
钟长河的手掌抚过嫁衣上用金线绣出的凤凰尾羽,突然注意到蓝婆左手食指缠着浸血的布条。老人却浑然不觉,只顾着指点他看那万字不到头的吉祥纹样:你看这线头要藏在布里,就像做人要懂得藏拙。夕阳西下时,吊脚楼的阴影笼罩着晒谷场,蓝婆突然唱起古老的畲歌,歌声像山涧清泉般流淌在暮色里,惊起竹林里一片宿鸟。
离开畲村的前夜,钟长河独自坐在村委会的石阶上,翻看白天拍摄的影像资料。手机屏幕里,周伯布满裂痕的工作台前摆着没卖出去的铜制烟嘴,蓝婆的铁皮饼干盒底层压着泛黄的奖状——那是1983年她在全国工艺美术展上获得的金奖。远处传来山风掠过竹林的呼啸,恍惚间竟与老匠人锻打铜片的节奏重合。
回程途中经过省级文保单位俞氏宗祠,钟长河执意要进去看看。推开吱呀作响的朱漆大门,眼前的景象让他攥紧了拳头:明代木雕的梁柱被白蚁蛀出蜂窝状的孔洞,清代彩绘的藻井在漏雨冲刷下斑驳脱落,几个孩子正拿着树枝在碑刻上乱涂乱画。看管祠堂的老人说,申报维修资金的报告递上去三年,得到的回复总是财政紧张。
这不是钱的问题。钟长河伸手接住从屋顶漏下的雨滴,水珠在掌心碎成八瓣,是我们把根弄丢了。他想起周伯铜雕上的绿锈,蓝婆绣线里的霉斑,还有宗祠廊柱上那句世代书香的匾额——如今字的三点水已经脱落,只剩下两个字,在暮色中透着说不出的苍凉。
越野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钟长河望着窗外飞逝的树影。手机震动起来,是秘书发来的文化产业调研报告,其中一段标着醒目的红线:本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平均年龄68.7岁,28项传统技艺面临人亡艺绝困境。他突然让司机停车,在路边便利店买了本笔记本,借着车灯写下第一行字: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文之兴者,继往开来。
山风卷起笔记本的纸页,露出夹在里面的两张照片:左边是周伯铜雕图谱里的海晏河清纹样,右边是蓝婆嫁衣上振翅的凤凰。钟长河想起两位老人分别时的嘱托,一个希望建个传习所,一个想要台除湿机。这些朴素的愿望,此刻在他心中重逾千斤。
当晨曦染红天际时,越野车已驶入平原地带。钟长河打开车窗,潮湿的空气带着油菜花的清香扑面而来。他掏出钢笔在笔记本上画下草图:左侧是铜雕錾子与绣花针的交叉图案,右侧写着文化生态保护区七个字。阳光掠过纸面,在字的最后一笔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