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三,黎明前最暗的时候,细雨像雾一样飘着。
张昭的马车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车轮声在空荡的街巷里传得很远。车帘掀起一角,老人看见沿街站着的甲士——不是吴军的绛红衣甲,是各家私兵杂色的戎装。陆家的玄青,朱家的赭红,全家的靛蓝,像斑驳的补丁贴在黎明前的灰暗里。
甲士们见马车来,纷纷让道,执矛行礼。没人说话,只有雨水从铁盔边缘滴落的声音。
车到张府,管家撑着伞等在门口。张昭下车,没回头,径直走进门。府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门闩落下的声音闷闷的。
“闭门。”张昭说,声音在庭院里显得很空,“所有门都闭上,只留西角门供采买进出。”
管家愣了愣:“老爷,那朝中同僚……”
“就说老夫静养。”张昭走向书房,“除朝廷使者外,一律不见。”
他说的是“朝廷”,不是“吴侯府”。
书房里灯点起来。张昭坐在案前,静静看了一会儿跳动的火苗,然后打开一只铁箱。里面是这些年孙权写给他的私信,有请教的,有诉苦的,也有发脾气骂人的。他一封封取出来,凑到灯焰上。
帛书烧得很快,卷曲,焦黑,化成灰落在铜盆里。最后只留下几卷正式的公文——关于屯田、治水、税制的奏批复本。那些留着。
烧完了,他铺开新的帛纸,研墨。笔尖蘸饱了,悬在空中半晌,落下第一行字:“臣昭谨奏……”
写的是《劝进表》。不是劝孙权,是劝那个即将来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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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建业十二门正在换防。
宣阳门的值守军司马姓孙,是孙氏远支。他看见街那头走来一队甲士,打的是陆家旗,心里一紧,按刀喝问:“来者何人!”
对面为首的是个年轻军侯,抱拳:“奉陆将军令,接防宣阳门。孙司马辛苦了,请带弟兄们回营歇息。”
“陆将军?”孙司马瞪眼,“哪个陆将军?调令呢?兵符呢?”
年轻军侯笑了笑,没说话。他身后,更多的甲士从街巷里涌出来,沉默地列队。不是一队,是几十队,上百队。长矛如林,在细雨里泛着冷光。
孙司马的手在刀柄上紧了又松。他回头看了眼自己手下那几十个兵,个个脸上都是惶然。远处其他城门方向,隐约传来类似的喝问声,又很快沉寂下去。
他松开手,刀哐当掉在地上。
“开……开门。”他哑着嗓子说。
城门缓缓打开。陆家的甲士鱼贯而入,接管箭楼、闸口、哨位。整个过程安静得诡异,只有脚步声和甲叶摩擦声。原守军被集中到瓮城里,卸了兵器,蹲在墙角。没人反抗,就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武库、粮仓、官署……一处接一处易手。天快亮时,整个建业城除了吴侯府和内城几处府邸,都换上了世家联军的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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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泰的府邸在城东,离吴侯府只隔两条街。
围府的甲士到来时,周泰正在院里练刀。五十斤的环首刀在他手里像根树枝,破风声呜呜作响。长子周承跌跌撞撞跑进来:“父亲!外面……外面被围了!”
周泰收刀,大步走到门前。门缝外,密密麻麻全是矛尖,映着黎明的微光。他脸色一沉,转身就往屋里走:“披甲!”
“父亲!”周承扑上来抱住他的腿,“不能去!外面是陆、朱、全三家联军,少说上千人!您一个人冲出去,只是送死啊!”
周泰一脚踹开他,眼睛血红:“主公危矣!我受孙氏厚恩,岂能坐视!”
他刚套上半边甲胄,府门外传来喊话声:“周将军!陆伯言有言:将军忠义,天下皆知。今日之事,只为保全主公性命,非欲加害。请将军安坐府中,勿生事端。待主公平安出海,围自解!”
是全琮的声音。
周泰的手停在甲绦上。他慢慢转过头,看向声音来的方向,脸上肌肉抽动着。很久,他解下甲胄,哐当扔在地上。
“拿酒来。”他说。
周承慌忙去取。周泰抱着酒坛坐在院中石凳上,也不拿碗,对着坛口灌。酒浆顺着胡须淌下来,湿了前襟。
天渐渐亮了,细雨停了,云层后面透出惨白的光。远处有车马声,辚辚的,朝着江边码头方向去。
周泰放下酒坛,呆呆望着声音来的方向。
“陆伯言聪明。”他忽然说,声音嘶哑,“他不会杀主公。但主公这一去……”
他顿了顿,仰头又灌了一口。
“与死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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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侯府正殿里,只点了一盏灯。
孙权坐在主位上,朝服穿得整整齐齐,冠冕端正,连绶带都理得一丝不苟。他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只有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哒,哒,哒。
殿门被推开时,天光漏进来一道。朱然走进来,甲胄卸了,只穿深色武服。他走到御阶下,躬身行礼。
“臣朱然,拜见主公。”
孙权睁开眼。他看了看朱然,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义封。”他说,声音很平和,“以你的脑子,想不出这样一个局。”
朱然神色不变:“主公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