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破晓时分,天边才泛起蟹壳青,云绫抱着新缝制的流云枕往听松崖去。那枕头以朝霞为纬,晚云为经,塞满了昆仑雪莲的绒絮,走动间隐有松涛声。
岂料转过石径,却见清虚仙尊早已在崖畔虚坐,素白道袍在晨风中轻扬,恍若将化入苍茫云海。
不待言语,师徒间灵韵自生。但见朝霞流转,竟在云海间勾勒出纵横十九道的虚空棋枰,金线银钩皆由天地灵气凝结而成,每道经纬都暗合周天运转之数。
绫儿看仔细了。老头儿并指如剑,指尖灵光在云幕上点出《烂柯谱》未载的玄妙定式。
霞光随指诀流转,化作三百六十颗星辰悬于棋枰之上,《梦池补遗》有载,对弈如观星,落子似布阵。此局名太虚演道,取的是天作棋枰星作子的意境。
云绫揉着惺忪睡眼,见师父布下的星位暗合北斗璇玑,左辅右弼各守其位,二十八宿列阵四方。
她随手从松针间捻来三滴晨露,露珠在指尖莹莹生辉,悬空飞向《河图》记载的太乙遁形之位。
第一滴落在天元,第二滴镇守四象,第三滴竟自行分化万千水雾,在云幕上绘出六十四卦的倒影。
霎时间整片云海翻涌如棋局推演,东边云气凝成青龙摆尾,西面霞光化作白虎腾跃。松涛声里暗藏金戈铁马,山岚雾霭中隐现阴阳消长。
那枚主星露珠仍在云间自主流转,每转一圈便带起卦象更迭,将俯仰天地的意蕴化入道韵。
清虚仙尊抚掌轻笑,袖中玉尘簌簌落在石阶上:妙极!棋局即周天当是这般意境!
垂眸时却见小徒弟已枕着流云枕酣眠,睫毛上还沾着未散的露气。
那方云幕棋局却仍在自行演化,露珠掠过处生出新的星轨,恍若天地在对弈这沉睡的观棋人。
崖下千年古松忽然无风自动,松针如雨洒在孩童肩头。
清虚仙尊拈起一枚松针置于棋枰,但见三百六十星位同时亮起,映得朝霞都失了颜色。
望着酣睡的徒弟轻笑:原是松君也要与你这小友手谈一局。
……
拜师礼成已逾一载,青云峰间烟岚缭绕,黛瓦飞檐若隐若现于晨雾之中。
然则整座仙山因清虚仙尊关门弟子八字真言,已生微妙变化。
各峰长老遥望那间偏殿,皆以《考工记》所载相玉之法观之,欲窥此璞玉内蕴之玄机。
听闻这位小师叔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莫非在参悟什么惊天动地的玄功?一位初入内门的弟子悄声询问同门。
慎言!年长弟子急忙以目示意,前日丹霞长老欲赠丹药,在偏殿外徘徊三日竟不得其门而入。
而此时,众人议论的焦点——云绫,依旧是那个能卧不坐的云绫,只是身后多了几道若隐若现的目光。
她以日渐精进的遁形术应对,偏殿梁柱之后、藏书阁顶阁之间、后山瀑布之侧,皆成其方外之境。
这日破晓,执事堂遣来的少年弟子捧着新制的月白云纹道服,轻叩偏殿之门。这少年约莫舞象之年,眉宇间尚存几分稚气。
小师叔?小师叔可在此处?少年探头望去,但见空榻之上散落数卷古籍,那只绣着流云纹的枕衾尚留浅痕,却不见人影。
他环顾四周,全然未觉头顶梁柱阴影处,正蜷着个纤小身影。
云绫怀抱流云纹枕,在横梁之上睡得正酣,唇角犹带晶莹,偶尔轻咂朱唇,似是梦见了什么珍馐美馔。
这已是本月第七回了。执事长老翻阅记录簿册,花白长须微颤,传功长老欲授功法而不得其门,丹霞峰所赠灵丹也不知被置于何处......
话音未落,忽有弟子疾步来报:长老,药园王长老见小师叔在百草园中,正以凝露诀浇灌灵植!
执事长老眸光一亮:速请传功长老!
而后山瀑布之下,却是另一番景象。
数尾银鳞灵鲤跃出水面,鳞甲在晨曦中流转星辉。云绫不知何时已立于潭边,素手轻扬,将特制鱼食撒入水中。
今日且授尔等周天星斗阵她对着鱼群轻语,玉指轻点水面,漾开圈圈涟漪。
鱼群争食的涟漪层层荡开,竟与她周身灵气相和,在潭面勾勒出玄妙道韵。
那涟漪时而如北斗悬天,时而似银河倒挂,俨然一幅活生生的星象图。
若有阵法大家在侧,必能认出这正是周天星辰大阵雏形。
妙哉!远处松树之上,一位窥探多时的天机阁长老险些坠落,急忙抱住树干,鱼书玄图!速速记录!
他手忙脚乱取出玉简,不料足下打滑,一声坠入潭中,惊得鱼群四散。
云绫眨了眨明眸,望着水中挣扎的老者,偏首思忖片刻,又撒下一把鱼食。
今日课业已毕。她轻拍素手,翩然离去。
偏殿之内,云绫终从梁柱翩然而下,倚着新制的宁神花枕小憩。
这枕头以百年宁神花为芯,外包月华锦缎,散发着淡淡安神清香。
窗外一缕朝晖透过雕花棂格,在她周身勾勒出朦胧光晕。
若有精通望气之术者在场,当可见她灵台处隐约有九窍玲珑之光流转,恰与观云台上清虚仙尊推演的卦象遥相呼应。
清虚仙尊近日常在观云台推演天机,九枚千年龟甲悬空流转,散发出朦胧光华,映照出小徒弟九载不破境却暗合周天的玄妙。
九载筑基,千日孕神……老道指尖轻点,龟甲应声而动,与星辰呼应,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上古道体果真深不可测。
他遥望偏殿方向,捋须轻笑:霁霄道兄,汝这无为而治之传承,倒让老夫重新参悟教学相长之妙。
空中似有清风拂过,携来数片旋舞落叶,在石台上拼出个苍劲有力的字。
这日藏经阁执事再来送书,见的仍是空荡偏殿。
老执事轻叹,将新到的《云笈七签》置于案头,转身时却瞥见书架顶端露出一角青衫。
小师叔,您又在上面做什么?老执事无奈仰首,花白长眉微蹙。
此处清静。云绫的声音自书堆中传来,数册古籍恰如其分地垫在她身下为榻,《炼器纲要》过于坚硬,《阵法初解》又太过柔软,倒是《丹道真解》的厚度恰到好处。
老执事无奈一笑,悄然掩门离去。
方出不远,便遇慌慌张张跑来的年轻弟子。
执事长老!小师叔又将《太清丹诀》垫在身下做铺盖了!
无妨。执事长老淡然摆手,一副见怪不怪之态,上月她尚以《九天剑典》垫桌脚。
倒是剑峰长老见后,非说那桌案暗合绝世剑阵之势,在偏殿外参悟了三日三夜……
说到此处,老执事不禁捋须莞尔。
而年轻弟子听得瞠目结舌。
青霄派山门之外,各派观礼修士竟有大半离去却又返回。
玄天宗的飞舟停驻云间,舟身雕刻繁复星图,几位长老终日以观摩学习为名,实则对那日《太素天书》认主之象念念不忘。
玄天宗大长老捋着长须,双目微眯,诸位可记得那日天书化作流光没入她眉心时的异象?能让上古传承认主者,岂是池中之物!
师兄明鉴。旁侧一位丰腴长老连连颔首,手中罗盘不停转动,然则清虚老道看守甚严,我等连靠近都难。这几日派出的探子,连青云峰山门都不得入。
何惧之有?另一位清瘦长老插言,手指飞速掐算,我玄天宗最擅推演之术。依师弟之见,不如......
三人凑在一处窃窃私语,不时发出意味深长的轻笑。
不远处,血煞宗营地却是另一番光景。黑袍老者阴恻恻地遥望青云峰方向,手中把玩着一枚血色玉符。
那玉符不时闪烁赤光,映照出他狰狞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