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雄英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道:“此外,本王欲向皇爷爷与父王进言,此番女真之役,或由凉国公蓝玉、郑国公常茂二位宿将统兵。凉国公沙场宿将,奇正相合;郑国公勇猛无双,冲锋陷阵。有他二位挂帅,此战更添十成把握。尔等随行,既能得二位国公指点,安全亦更有保障。”
蓝玉和常茂的名字,如同两颗定心丸。
这两位皆是当今朝中顶尖的悍将,战功赫赫,威名远播。
有他们统领,此战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功劳簿。
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了,殿内气氛甚至因这份对未来的憧憬而略显松快。
然而,就在五人心中大石落地,甚至开始憧憬未来功勋之时,朱雄英脸上那温和的笑意,如同阳光下的薄冰,悄无声息地融化、消失了。
他并未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们一眼。
那目光依旧明澈,却仿佛有什么深不见底的东西沉淀了下来,褪去了所有温度,只剩下一种纯粹、理性的审视。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莫名的重量。
走到殿中,负手而立,晨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地上,拉得细长而冷峻。
方才那份令人心安的热切与期待,似是被这道孤影无声地隔开、冷却。
殿内落针可闻,方才松快的气氛骤然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然,” 他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凛冽寒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五人心头,“有一样,本王需在此刻,与尔等言明,且需尔等牢记于心,刻于骨血。”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寒潭深水,依次掠过五张尚且年轻的面孔。
那目光中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冰冷的肃杀与决绝。
“此次用兵辽东,目标绝非寻常‘剿抚’、‘震慑’。”
他吐出的话语,字字如冰锥,“乃是——剿灭。”
“剿灭”二字,被他用一种异常平缓,却狠厉到极致的语气说出,似乎在陈述一个关于清理尘埃般简单、却又绝对不容置疑的事实。
殿内的温度似乎都随之下降。
“犁庭扫穴,彻底铲除女真诸部之祸患根基,使其再无死灰复燃、为祸边疆之可能。”
“彼辈盘踞辽东,时而恭顺,时而叛逆,依仗地利,屡为边患,更与北元残部暗通款曲,实乃我大明彻底解决北元心腹大患之前,必须拔除的一颗毒牙。此番,便要借此机会,行雷霆手段,杀鸡儆猴,以儆效尤!让天下所有心怀叵测、反复横跳之辈,皆看到应有之报应!”
朱雄英目光骤然锐利如刀,紧紧锁住五人:“故而,届时尔等若有机会领兵一部,或参与清剿,需谨记此战根本之策——除恶务尽,勿存妇人之仁!”
“战场非是儿戏,对敌之仁慈,便是对己方将士、对后方百姓之残忍。该杀则杀,该伐则伐,但凡持械抵抗、或于大局有碍者,无需犹豫。此非本王好杀,实乃为国除患,永靖边疆之必须!尔等,可能领会?可能做到?”
最后一句问话,并非简单的询问,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叩问与考验。
五人被他话语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残酷的杀意与决心所震慑,心头俱是凛然。
他们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这位平日里温和睿智的殿下,其意志深处竟蕴含着如此冰冷彻骨、为达目的不惜血流成河的决断。
郭镇感到一股寒意自脊椎窜上,但随即,父亲关于“殿下考较”与“国事为重”的叮嘱在脑中轰鸣。
他瞬间明悟,这“剿灭”二字背后,是远超军事层面的政治决心。
他强压心悸,喉结滚动了一下,率先抱拳,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臣,领会!定遵殿下谕令,绝不留情!此乃为国除患,臣明白!”
冯诚的务实性格让他立刻想到执行层面——山林清剿、甄别敌我、补给线安全……
“除恶务尽”意味着更复杂、更漫长的扫尾。
他面色凝重,但想到伯父“按殿下心意行事”的嘱咐,便肃然抱拳:“臣领命!必竭尽全力。”
耿璇脑中几乎本能地开始推演:
若要“彻底铲除”,光击溃主力不够,需控制要道、清查洞穴、建立长期哨卡……
这更像一场庞大而持久的“防守反击”。
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锐光,随即沉声:“臣领命!必细查地理,绝不留隐患死角。”
汤鼎想起祖父那句“可以无能,但不可无胆”,以及对新军运用的关注。
殿下此刻展现的,正是掌控绝对力量后,为实现长远安宁而必需的冷酷胆魄。
他深吸气,努力让声音不发抖:“臣领命!愿随王师,学习此等……定边安邦之策!”
邓镇年纪最小,被那直白的杀气冲击得最狠,小脸煞白,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玉牌,温润的触感传来一丝支撑。
他不能丢父亲的脸!
他猛地一咬舌尖,用疼痛驱散恐惧,几乎是用尽全力喊出:“臣……臣领命!不怕!”
朱雄英看着他们,目光深处的寒意稍稍化开一丝,点了点头。
“记住你们今日之言。也记住,为何而杀。非为私愤,乃为国本,为社稷永固,为亿万生民将来之安宁。”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文字狱……闭关锁国……华夏沉沦……」
那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血色记忆碎片,在他意识深处无声地咆哮、翻涌,化为支撑此刻冷酷决断最坚硬、也最悲怆的基石。
面对可能导致那一切浩劫的源头萌芽,他心中没有丝毫的道德负担,只有一片冰封的杀意与必须将其彻底抹除的绝对清醒。
“好了。” 他语气恢复平淡,似是刚才那番杀气腾腾的话语只是寻常叮嘱,“此事既已定下,便不必再多想。用心准备,等待朝廷正式调令即可。眼下,该去文华殿上课了。莫要让侍讲学士久等。”
“是,殿下!” 五人齐声应道,跟在朱雄英身后,步出殿门,向着文华殿走去。
晨光愈发明亮,将宫殿的琉璃瓦映照得一片金碧辉煌。
朱雄英走在最前,步履平稳。
身后跟着的五位少年伴读,心情却与来时截然不同。
最初的激动与忐忑,已被方才那一番“交底”与“肃令”冲刷得复杂难言。
有对“稳妥军功”的踏实期待,有对“剿灭”二字背后血腥的隐隐畏惧,更有一种被委以重任、参与宏大战略的沉重,甚至隐隐还有一丝莫名的亢奋。
文华殿的钟声悠悠传来,课业即将开始。
而关于辽东的杀伐,已在这些少年心中,埋下了一颗冰冷而坚硬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