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默默地听着孙子的心声,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臭小子,跟咱这儿耍心眼呢?」
他几乎要乐出声。
「又是伴读渴求历练,又是偶遇舅舅,又是嘴快提及……」
「听着合情合理,完全是一个关心亲戚、体贴伴读的孝顺孙儿模样。」
「可那心里头嘀咕的,可全是“人尽其才”、“免得生事”、“镀金”这些实实在在的算计。」
「尤其是那句“杀才”,用得真是……贴切又大胆。」
不过,朱元璋并不生气,反而觉得有趣。
「为君者,若连这点知人善任、平衡掣肘的心思都没有,那才是蠢材。」
「咱大孙能想到这些,既有“人情关怀”,又有“利益考量”,已经比标儿当年这时候强多了。」
「哼!臭小子,要不是咱能听到你的心声,肯定被忽悠了。」
他目光微移,看向太子朱标。
朱标此刻眉头微蹙,显然在认真思索儿子这番话。
他看到的层面更多:
「蓝玉和常茂确实是合适的人选,能力毋庸置疑,也能压得住阵脚。」
「儿子为伴读们考虑,体现仁厚,将门子弟早历练也是好事。」
「至于儿子“偶遇”常茂、“嘴快”提及……」
朱标更倾向于相信这是儿子有意为之的铺垫,是为了此刻提出建议做伏笔。
「这份心思,不算坏,甚至可称周全。」
「只是……」
朱标沉吟着开口:“英儿所虑,不无道理。蓝玉与常茂,确是合适人选。郭镇等人随军历练,亦无不可。只是……”
他看向朱元璋,“父皇,辽东女真之事,方才儿臣与您议及,剿抚并用方为上策。蓝玉用兵,向来讲究斩草除根,攻势凌厉;常茂亦是勇烈过人。他二人前去,是否会……杀戮过甚,有伤天和,亦恐激起更多反抗,使辽东永无宁日?”
这正是朱标的顾虑所在。
他为人宽仁,考虑问题更偏向长治久安。
蓝玉和常茂这两把锋利的刀,用得好自然能解决问题,用得不好,也可能把局面搞得更糟。
朱元璋还没说话,朱雄英心里先急了。
「哎呀,我的父王诶!对女真这种将来能颠覆大明江山、入主中原、让汉人受尽屈辱的部落,还讲什么天和?」
「现在不趁他们弱小时彻底打怕、打残、最好打断脊梁,难道等他们坐大了再来讲仁义吗?」
「北元还没解决,辽东不能再出一个心腹之患!」
「就该让舅姥爷和大舅这样的‘杀才’去,用雷霆手段,犁庭扫穴,杀到他们胆寒,杀到他们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都喘不过气来,永绝后患才对!」
他这番心声,朱元璋听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颠覆大明江山”、“入主中原”、“汉人受尽屈辱”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又狠狠烫在朱元璋的心头。
自上次乾清宫议女真之事,偷听到孙子心声预警后,他心中一直隐隐不安,尤为重视。
如今又一次听到孙子如此清晰的心声,他那双看似平静的眸子深处,骤然掠过一丝冰寒刺骨的凛然杀意!
「入主中原?颠覆咱的大明?让咱汉人受辱?!」
朱元璋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
他出身微末,尸山血海里打出这偌大江山,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威胁他朱家的天下,威胁他汉家儿郎的安危!
哪怕只是潜在、未来的可能,即便“它”如今还只是一个孱弱部落的萌芽状态!
宁杀错,勿放过!
这是刻在朱元璋骨子里的信条。
朱标并未察觉父亲那一闪而逝的恐怖杀意,他还在等待父亲对“杀戮过甚”这个问题的看法。
朱元璋缓缓松开手掌,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淡淡道:“标儿,你有仁心,是好事。但治国平天下,有时不能只讲仁心。辽东女真,桀骜难驯,与北元勾连,已成痼疾。寻常剿抚,怕是不能断根。既然要动,就要动得彻底,打出绝对的太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朱雄英,那目光深邃,似是能穿透皮囊,看到孙子心底那份不为人知的焦虑。
“蓝玉是杀才,常茂亦是杀才。”
朱元璋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可对付辽东女真那些冥顽不灵的野人,还就得这样的杀才去!让他们知道疼,知道怕,知道咱大明的天威不可犯!杀到他们胆寒,自然就太平了!”
他看向孙子,脸上重新露出那种粗豪、带着赞许的笑意:“至于那几个小子……既然有心报国,见识见识真正的沙场,也好。玉不琢,不成器。老是圈在京城,能成什么气候?跟着蓝玉和常茂,能学到真本事。”
“大孙,” 朱元璋直接点了朱雄英的名,语气带着一丝戏谑,又含着深意,“你这主意,出得不错。既考虑了边事,又考虑了人情,还顺带磨砺了将门子弟。嗯,有长进。”
朱雄英心中大石落地,连忙躬身:“皇爷爷谬赞了,孙儿只是胡言乱语,全凭皇爷爷圣断。”
“圣断?”
朱元璋哈哈一笑,挥了挥手,“咱看你这‘胡言乱语’,就挺在点子上。行了,这事咱知道了。人选……就按你说的,让蓝玉挂帅,常茂为副。至于那几个伴读……”
他略一沉吟,“都塞到中军,让蓝玉看着点,别真让这些嫩崽子折在前头,到时候你也不好交代。具体如何安排,等咱与你爹,还有五军都督府、兵部商议过后,自有旨意。”
“孙儿代大舅,代几位伴读,谢皇爷爷恩典!” 朱雄英真心实意地行了一礼。
他心中一乐。
「事情,竟然就这么成了!比预想的还要顺利!」
朱标见父亲已做决断,且态度坚决,便不再多言。
只是方才在朱元璋说话的那一瞬,他仿佛感到身侧传来一股极其短暂的寒意,如同深秋的霜气掠过颈后。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父亲,朱元璋脸上却依旧是那份不容置疑的淡然,仿佛刚才那丝令人心悸的冷冽只是自己的错觉。
朱标素来孝顺,且深知父亲在军国大事上眼光独到、意志如铁,既然父皇认为该如此行事,那便有他的道理。
他将那瞬间的不适压入心底,归于沉默。
“好了,正事说完了。” 朱元璋显得心情颇佳,指了指炕几上那份报纸,“这报纸办得确实不错。大孙,这牛痘的事,你全程盯着,有功。咱说了要赏你,说吧,除了刚才那事,你自己还想要点什么?”
朱雄英此刻心中大定,闻言眼珠一转,笑嘻嘻道:“皇爷爷,孙儿别无所求。若真要赏……不若等辽东女真捷报传来时,皇爷爷再赏孙儿,也好让孙儿跟着,沾沾舅姥爷和大舅的光?”
“滑头!” 朱元璋笑骂一句,眼中却满是笑意,“行,那就先记下!等蓝玉和常茂打了胜仗,咱一起赏!”
“谢皇爷爷!”
朱元璋笑着,目光掠过仁厚的儿子,落在机敏的孙子脸上。
暖阁融融,但他心神一霎抽离,似是悬于九霄,俯瞰他亲手打下的万里江山——
北元残火阴燃,辽东荆棘滋生,四海波涛暗涌,朝堂潜流波动……
无数明枪暗箭,如群狼环伺。
而他的继承人,一个太仁,一个似他般酷烈。
今日所定,何止是辽东女真之策。
更是他对自己血脉与江山的又一次审视。
一幅征伐的画卷就此揭开,其下底色,注定是朱元璋的杀心,以及朱雄英眸中那相似的冰冷。
辽东的土地,即将因此染上更深的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