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看着方婉凝好奇地接过月饼,打量着的模样,几乎是下意识地,一句低语不受控制地从唇边滑出,声音低沉得几乎融进空气里:“……你和小川以前……都喜欢的。”
话一出口,仿佛按下了静止键。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滞!
陈书仪脸上强撑的笑容猛地僵住,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大的慌乱和痛楚,她迅速低下头,假装去整理床头柜上的东西,肩膀微微颤抖。方峻林正要给慕景渊倒水的手一顿,热水差点洒出来,他面色一沉,重重地将水壶放下,发出一声闷响,随即别过脸去,不忍再看。方远凝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猛地看向慕景渊,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攥紧了拳头,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慕景渊自己也愣住了。他立刻抿紧了薄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懊悔和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疲惫。他明明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避免提起那个名字,那个他们所有人心中无法愈合的伤口。可是,“小川”这两个字,却总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刻,挣脱所有理智的束缚,突兀地、残忍地跳出来,狠狠地刺痛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他自己。他垂在身侧的手,无声地握成了拳。
方婉凝似乎对“小川”这个名字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精致的小月饼吸引了。她惊喜地接过月饼,像得到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双手捧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包装纸发出细碎的声响,脸上洋溢着纯粹而简单的快乐:“月饼!谢谢景渊!”她尝试着自己撕开包装,手指有些笨拙,不得其法,包装纸被她捏得皱巴巴的。
陈书仪在一旁看着,心疼女儿,下意识地就想上前帮忙:“婉婉,妈妈帮你……”
“让她自己来。”慕景渊出声制止,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他用眼神示意陈书仪稍安勿躁,目光重新落回方婉凝身上,看着她专注而耐心地、一点点地和包装纸“斗争”。终于,她成功地撕开了一个小口,然后顺着缺口慢慢扩大战果,脸上露出了小小的得意。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月饼,咬了一小口,细腻的豆沙馅露了出来。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细细品味着。
“甜吗?”慕景渊问,语气温和,迅速将刚才那不慎滑落的悲伤话题拉回安全的日常轨道。
“嗯!甜!”她用力地点点头,像只偷吃到蜂蜜的小熊。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有些意外的举动——她把被自己咬了一小口的月饼递到慕景渊嘴边,沾着一点豆沙馅的手指几乎要碰到他的嘴唇,眼神清澈而充满分享的欲望:“景渊也吃!”
慕景渊看着递到嘴边的月饼,和她那根沾着甜腻馅料的手指,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沉默着,目光快速地从月饼移到方婉凝充满期待的脸上,然后又移开,最终微微偏开头,避开了那个亲昵的举动,用尽可能温和的声音拒绝道:“我吃过了,婉凝自己吃就好。”
方婉凝亮晶晶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一些,小嘴微微嘟起,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但她很快又被月饼本身的甜美吸引,不再坚持,收回手,继续小口小口、珍惜地吃了起来,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慕景渊就站在旁边看着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拉过椅子坐下,也没有再寻找话题。他只是静静地陪着她,像一尊沉默的守护雕像,目光落在她身上,却又似乎透过她,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病房里只剩下方婉凝细微的咀嚼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这短短的十分钟,显得格外漫长而又短暂。
看着她终于吃完了最后一口月饼,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慕景渊才再次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告别的意味:“婉凝,我晚上家里还有事,要先走了。你乖乖的。”
方婉凝一听他要走,立刻放下了手,原本满足的表情被不舍取代,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白大褂的衣角,抓得很紧,但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哭闹或纠缠,只是仰着头,眼神里带着依赖和恳求,小声地问:“那你……明天还来吗?”
她的语气里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害怕得到否定的答案。
“嗯,来。”慕景渊给出了清晰而肯定的答复,没有一丝犹豫。然后,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却坚定地,一根一根地将她紧攥着自己衣角的手指掰开,“听话。”
他转身看向一直默默站在一旁、心情复杂的方家人,对上他们充满感激、愧疚和未散哀伤的目光,微微颔首,语气客气而疏离:“中秋节快乐。”
“中秋节快乐,慕医生!”方家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应,陈书仪的声音甚至带着一丝哽咽,“谢谢您……特意过来。”
慕景渊没有再停留,也没有回应那句感谢,只是干脆地转身,拉开了病房门。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但离开的步伐却比平时更快、更急,仿佛身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追赶,又仿佛只是不想让自己在弥漫着桂花香和悲伤的空气中,有丝毫犹豫或回头的机会。
开车回父母家的路上,晚霞绚烂,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渐渐过渡到静谧的蓝紫色。道路两旁,随处可见提着月饼礼盒、步履匆匆归家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团圆的期盼。电台里播放着应景的团圆歌曲,旋律欢快。然而,这一切热闹和温馨,仿佛都被隔绝在车窗外。慕景渊握着方向盘,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流动的车灯,心中却是一片异样的沉寂。他履行了对方婉凝“明天还来”的承诺,也正在履行对家人中秋团聚的承诺。只是这两份承诺,仿佛分属于两个割裂的世界,中间横亘着一道无形却巨大的、名为“失去”和“责任”的鸿沟。而他,正独自悬在这道鸿沟的中央,脚下是虚空。弟弟叶黎川的名字,就像一根细小却无比坚韧的刺,深深扎在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不剧烈疼痛,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那份永远无法弥补、也无法真正释怀的缺失。这份缺失,让所有的“团圆”都蒙上了一层无法驱散的阴影。
到达父母家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推开家门,温暖的灯光、饭菜的香气和一种刻意营造的温馨氛围立刻包裹了他,与医院病房的清冷消毒水味形成了鲜明对比。
“哥!你回来啦!”叶黎初第一个从沙发上跳起来,迎上前,脸上带着明显是努力装出来的、过于活泼的欢快,她试图用这种热情驱散家里无形的沉重感。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关联到医院、方婉凝、甚至任何与悲伤相关的话题。
黎夏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脸上绽放出真切而欣慰的笑容,眼角的鱼尾纹都舒展开来,但若仔细看,那笑容深处似乎也藏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哀愁和小心翼翼:“景渊回来了?快,洗手吃饭,菜刚上桌,就等你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
叶知行也放下了手中的报纸,从沙发上站起身,对着儿子点了点头,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沉稳,但目光在掠过慕景渊比平时更显疲惫和沉寂的脸庞时,微微停顿了一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回来了就好。”
餐桌上果然摆满了丰盛的菜肴,糖醋排骨色泽诱人,清蒸鲈鱼鲜香扑鼻,都是他小时候喜欢的口味。中间摆放着几个精美的月饼礼盒,但样式明显经过了挑选,刻意避开了豆沙馅——那是叶黎川生前最喜欢的口味。电视里正播放着中秋晚会的预热节目,歌舞升平,热闹喧哗,但这份刻意播放的热闹,反而更加衬得家里的气氛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脆弱的安静。那个原本属于叶黎川的位置空着,餐具摆放整齐,却像一个无声却巨大的缺口,刺痛着每个人的眼睛。每个人都在刻意地不去看那个位置,不去谈论那个人,但这种集体的沉默和回避,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呐喊。
叶黎初努力地找着最安全的话题,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试图活跃气氛。黎夏不停地给慕景渊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你看你最近又瘦了,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 问话也只局限于“工作累不累?”“手术还顺利吗?”绝口不提其他。叶知行偶尔插几句话,谈论一些无关痛痒的时事新闻或者天气。
慕景渊配合地吃着饭,碗里堆满了母亲夹的菜。他回答着妹妹和母亲的问题,语气平稳,甚至偶尔会配合地弯一下嘴角,表示他在听,他在回应。但他眼底深处那抹无法驱散的疲惫和那种仿佛灵魂抽离般的沉寂感,却像一层透明的薄膜,将他与这份刻意营造的团圆氛围隔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家人努力维持的平静下的暗流,那份共同的、深入骨髓的思念和无法愈合的伤痛,在这个象征团圆的夜晚,因为一个人的永久缺席,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饭后,一家人移步到阳台赏月。夜空如洗,月亮又圆又大,像一轮银盘,清辉洒满整个阳台,柔和而清冷。叶黎初拿出手机,对着月亮和阳台上的盆栽找角度拍照,试图用这种方式填补沉默的空隙。黎夏和叶知行并肩站着,低声交谈着,内容无非是邻居家的琐事或是明天的安排,小心翼翼地绕开了所有可能触及伤口的雷区。
慕景渊独自靠在冰凉的栏杆上,微微仰头,望着天际那轮圆满得有些刺眼的明月。清冷的月光落在他深邃的眼眸中,却照不进那一片沉寂的深海。晚风吹拂,带着初秋的凉意。他心中一片空茫,又仿佛塞满了无法言说的情绪。他想到了病房里那个依赖着他、连月饼包装都撕得笨拙的方婉凝,想到了父母和妹妹脸上那强撑的欢笑和眼底无法掩饰的哀伤,最终,所有的思绪都汇聚到那个永远定格在年轻笑容的身影上。
小川……他在心中无声地唤着这个名字,带着无尽的涩然。如果这就是你希望看到的,如果这样能让她好受一点,能让爸妈和黎初的心里少一点遗憾……那么现在这样的局面,算不算是……很好的一种了?他无法得出答案。未来会怎么样?他不知道,也不愿去深想。他只知道,脚下的路似乎只有这一条,无论多难,他只能继续走下去。月光洒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