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端,方婉凝的呼吸声依旧均匀绵长,显然已经睡熟了。
他依旧没有挂断电话。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灯,像一条无声流淌的星河。耳边是她安稳的睡眠呼吸声,这声音奇异地驱散了一些他周身的孤寂和冰冷。
他低下头,看着手机屏幕上依旧在计时的通话界面,眼神深处是翻涌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厘清的情绪。动摇,前所未有的动摇。坚持了多年的界限,在这一刻,变得如此模糊。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她的病何时才能稳定,不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沉重过往要如何化解。但他清楚地知道,此刻,听着她安稳的呼吸声,他内心那片荒芜的冰原,正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复苏。
他轻轻地将手机放在茶几上,依旧保持着通话状态,然后自己也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陪着她,一起度过这个漫长的夜晚。
方婉凝这一觉睡得并不沉,创伤的记忆像隐藏在黑暗中的藤蔓,稍有不慎便会缠绕上来。深夜,她毫无预兆地从一个关于冰冷江水和刺耳警报声的碎片梦境中惊醒,心脏狂跳,呼吸骤然急促,冷汗瞬间湿透了额发。
几乎就在她惊醒的同一瞬间,手机听筒里,慕景渊低沉而清晰的声音立刻传来,没有丝毫睡意,仿佛他一直就在线那头静静地守护着:
“慢慢呼吸。”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恐慌的镇定,“放松。都过去了。”
听到他的声音,方婉凝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她用力攥着手机,声音带着惊悸后的颤抖和浓浓的自责:“对不起……慕医生……我又……我又控制不住……吵到你了……”
“都过去了。”慕景渊没有回应她的道歉,只是用同样平稳的语调重复着这四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放松。”
他听着她那边依旧有些紊乱的呼吸声,继续说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现在夜还深。”他仿佛在向她描述一个客观事实,引导她的注意力,“我这里的窗外,能看到几颗星星,不算多,但很亮。”
他顿了顿,似乎思考了一下,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回忆的悠远:“山区的星星更亮。密密麻麻的,像撒了一把碎钻。” 然后,他话锋一转,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声音沉稳而肯定,“你那里……也是这样的吧。你在家,那里没有水,很安全。”
他刻意强调了“家”和“安全”,用最朴素的语言构筑着一个让她安心的现实。
接着,他像是为了进一步分散她的注意力,提起了完全不相干的话题,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极少见的、近乎无奈的纵容:“最近,许医生和贺医生……有些反常。” 他没有具体说如何反常,但这简单的提及,已经足够让方婉凝的思绪从可怕的梦魇中抽离出来,去想象那两位年轻医生会做出什么让慕主任都觉得“反常”的事情。
方婉凝静静地听着,他平稳的嗓音,他描述的夜色和星星,他甚至有些生硬地分享的日常……所有这些,都像温暖的水流,一点点浸润着她紧绷的神经。她知道,他是在用他的方式,让她感受到他的存在,他还在线的那头,陪着她,守护着她这份来之不易的、脆弱的睡眠。她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了握手机,重新闭上眼睛,努力调整着呼吸,在他的声音构筑的安全网里,再次一点点沉入睡眠。
第二天清晨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方婉凝悠悠转醒。经历了后半夜相对安稳的睡眠,她感觉精神比昨天好了些许。她下意识地看向手机,惊讶地发现通话竟然还在继续,计时器上的数字显示已经超过了八个小时。
她刚把手机拿到耳边,还没来得及开口,慕景渊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清晰而平稳,听不出一丝彻夜未眠的疲惫:
“醒了?”他顿了顿,语气是惯常的简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好好吃早餐。”
然后,如同前一天一样,他送出了那个简单的、却仿佛蕴含着无尽力量的词: “加油。”
话音落下,不等方婉凝回应,电话便被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方婉凝握着尚有余温的手机,怔怔地坐在床上。窗外是明媚的晨光,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最后那句“加油”。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酸涩、温暖和一丝微弱希望的情绪在胸中涌动。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结束通话的界面,知道昨夜那长达数小时的陪伴,和他清晨这句简单的叮嘱,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掀开被子下床,脚步虽然还有些虚浮,但眼神却比昨天坚定了许多。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慕景渊放下手机,走到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中自己眼下淡淡的阴影,眼神复杂。这一夜漫长的“陪护”,打破了他太多的惯例和心防。他清楚地感觉到,那道横亘在自己与她之间的堤坝,正在以不可逆转的速度崩塌。而他,似乎……也并不想再去加固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