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景渊瞬间明白了。她此刻，又回到了那种将现实与过去、与美好幻想混淆的状态。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没有惊扰她。方婉凝似乎察觉到了有人靠近，缓缓抬起头，看到是他，眼睛亮了一下，那笑容更加真切了几分，带着一种不设防的依赖。
“景渊，你来看，”她将画板微微转向他，语气轻快，带着点展示宝贝般的雀跃，“我在画画。你看这向日葵，像不像？”
慕景渊的目光落在画纸上那轮歪歪扭扭却色彩明亮的“向日葵”上，又看向她清澈却映不出沉重现实的眼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他点了点头，声音放得极其温和：“像。画得很好。”
得到他的肯定，方婉凝笑得更开心了。她低下头，继续专注地描画着花瓣，一边画，一边用那种带着回忆和期盼的语气，自然地说道：“我答应过黎川的，要多给他画画。等他这次从山区做志愿者回来，就能看到了。” 她的语气是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叶黎川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慕景渊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呼吸有片刻的凝滞。他看着方婉凝沉浸在自身世界里的侧脸，那些被她选择性遗忘的、血淋淋的现实与此刻她言语中构建出的美好幻象形成了残酷的对比。他没有纠正她，也无法纠正。
方婉凝并没有注意到他细微的变化，她继续说着，目光有些悠远，像是在回忆一个甜美的约定：“黎川走的时候还说呢，等紫藤花开了，他就回来了。”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憧憬，转头看向慕景渊，眼神纯净得让人心疼，“那时候……我的病也该好了吧？我们就可以一起去看花了，对不对？”
“紫藤花开了，他就回来了。”——这是当初方婉凝精神崩溃、无法接受叶黎川死讯时，慕景渊为了安抚她，无奈之下编造的善意谎言，告诉她黎川去了很远的地方做医疗志愿者，等紫藤花开时就回来。没想到，在她认知混乱时，这个谎言成了她坚信不疑的“现实”。
慕景渊喉结滚动，压下喉咙口的哽塞，迎着她期盼的目光，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清晰地，顺着她的话应道：“……对。等紫藤花开了，他就回来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仿佛在陈述一个即将到来的事实。
方婉凝似乎完全安心了，她满足地“嗯”了一声，重新低下头，继续和画纸上那些歪扭的花朵“搏斗”，嘴里还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慕景渊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床边，看着她专注画画的样子，看着她因为一个不存在的约定而露出的轻松笑容。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画面温馨得近乎残忍。
他知道，此刻沉溺于幻象中的她，是“轻松”的。而他，愿意守护这份短暂的、用谎言构筑的宁静，哪怕这需要他亲自咀嚼那份深埋心底的、永不能言说的痛楚。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默默地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她床边，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陪伴着她，在这个由破碎记忆和美好愿望编织而成的、脆弱的“现实”里，多停留一会儿。
方婉凝又给向日葵添上了几笔歪斜的叶子，然后放下画笔，用那只戴着戒指的手轻轻抚摸着画纸边缘，眼神依旧带着那种轻快的、不谙世事的满足感。
“画画的时候，心里好像就安静下来了。”她轻声说，像是分享一个秘密，“虽然手还是不太听话，画得不好看……但颜色让人开心，对不对？”
“嗯，颜色很明亮，看着心情就好。”慕景渊顺着她的话，目光落在那些大胆涂抹的黄色和绿色上，语气温和地肯定。
方婉凝得到了鼓励，笑容更深了些。她微微歪着头，看向慕景渊，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憧憬：“景渊，你说……如果我们以后办婚礼，用什么花装饰最好看呢？”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对美好未来的规划里，语气自然得像任何一个待嫁的女孩，“我喜欢向日葵，看着就暖和，充满希望。可是……好像很少看到用向日葵当主花的婚礼哦？”
慕景渊看着她眼中纯粹的光彩，心脏柔软得一塌糊涂。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认真思考她的问题，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紫藤花也不错。”
他提到紫藤花，方婉凝的眼睛瞬间更亮了，仿佛被点燃了一般：“紫藤花！对啊！安和医院中庭那个紫藤花架，开花的时候像紫色的瀑布一样，好梦幻！” 她兴奋地说着，随即眼神又黯淡了一点点，带着点小女生的纠结，“可是……紫藤花的花期好像不固定，而且，等它开花还要好久呢……”
她的思绪还缠绕在“紫藤花开，黎川就回来”这个美好的循环里，却又本能地对婚礼产生了期盼。
慕景渊凝视着她，看着她脸上生动却基于虚幻的表情，心中百感交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用一种极其自然、仿佛在讨论明天天气般的平静语气，接过了她的话头：
“不用等那么久。”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地锁住她带着一丝困惑的眼睛，清晰而平稳地说道，“后天我休息。我们去把证领了吧。”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方婉凝的心湖中漾开了圈圈涟漪。她愣了一下，长长的睫毛扑扇着，像是在消化这句话的意思。她看了看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又抬头看向慕景渊，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那茫然被一种巨大的、纯粹的喜悦所取代。
“后天？”她轻声重复，脸上绽开一个无比灿烂、毫无阴霾的笑容，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理所当然、最值得开心的事情，“好啊！” 她用力地点点头，伸出手抓住了慕景渊的衣袖，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那说好了哦，后天！你不能反悔！”
她完全忘记了或者说，在她的认知里从未存在过那些阻碍、那些愧疚、那些对未来的恐惧。此刻的她，只记得眼前这个她依赖、信任的男人，要带她去完成一个神圣而美好的约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