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悄退出病房,轻轻带上门,走到隔壁的休息间。陈书仪和方峻林也刚刚醒来,听到动静,连忙压低声音问:“婉婉睡了?”
“嗯,刚睡着,看着挺安稳的。” 方远凝低声回答,在父母对面坐下,揉了揉酸胀的额角,“慕医生天没亮就来了一趟,送了汤,待了不到十分钟就走了,说今天手术多。”
陈书仪叹了口气,又是心疼又是感激:“这孩子……自己都累成那样了,还惦记着婉婉。”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远凝,你看他们这样……以后可怎么办啊?婉婉这病,时好时坏的,景渊他……”
方峻林沉沉地开口,打断了妻子的话:“路是他们自己选的。景渊那孩子,心里有数。” 话虽如此,他眉间的川字纹却深刻得化不开。
方远凝没有接话。父亲的道理他懂,母亲的担忧他更有切身体会。理智上,他敬佩慕景渊的担当;情感上,他无法不为妹妹这看不到尽头的未来感到沉重。但此刻,看着终于得以安睡的女儿,陈书仪也只能将满腹忧虑暂时压下。
“我去看看早餐准备得怎么样了。”她站起身,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常,“婉婉醒了得吃点东西。”
方远凝点了点头,没有动。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慕景渊清晨到来又匆匆离去的画面,回放着妹妹时而清明时而恍惚的眼神,回放着那枚象征着承诺也象征着无尽责任的戒指……
而此刻的安和医院,慕景渊已经换上了手术服,站在洗手池前,进行着术前最严谨的刷手消毒。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他的手臂,带走最后一丝属于清晨的微倦。镜子里,他的眼神锐利而专注,所有属于丈夫的温柔与疲惫都被彻底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即将进入战场的冷静与绝对的专业。
上午十点多,慕景渊刚刚结束一台高难度的颅底肿瘤切除手术。手术持续了近五个小时,过程顺利,但消耗巨大。他脱下手术服,汗水已经浸透了里面的刷手服。快速冲了个澡,换上干净的白大褂,他甚至来不及喝口水,便拿着病历夹,带着许书意和贺念辰前往病房区进行术后查房。
刚走出手术区,在连接住院部的长廊里,迎面便碰上了神外另一位副主任医师,刘建明。
刘建明今年四十五岁,在神经外科深耕多年,技术扎实,小有名气,是科室里资历颇深的骨干。他是在三十八岁那年升的副主任,这个速度在业内不算慢,但比起慕景渊三十二岁就擢升副主任、如今三十六岁已是科室公认的技术标杆和“安和神外第二刀”,难免有些相形见绌。加上慕景渊前两年因方婉凝的事情承受非议时,刘建明虽未明着落井下石,但私下里也没少觉得这位年轻的天才终于“走了背运”。如今慕景渊不仅稳住了局面,还悄无声息地结了婚,对象正是那位曾让他陷入舆论漩涡的方婉凝,刘建明心里那点微妙的、连自己都未必完全承认的嫉妒与审视,便又冒了出来。
“慕主任,刚下手术?辛苦辛苦。” 刘建明脸上堆起惯常的、带着几分圆滑的笑容,主动打招呼,目光扫过慕景渊略显疲惫却依旧冷峻的脸,以及他身后一丝不苟跟着的许书意和贺念辰。
“刘主任。” 慕景渊停下脚步,微微颔首,语气平淡。
“听说慕主任最近新婚大喜啊?” 刘建明笑容加深,语气显得颇为热络,“恭喜恭喜!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他这话说得漂亮,眼神却带着探究,仔细打量着慕景渊的神色,试图从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跟在刘建明身后的几个规培生和低年资住院医,闻言都悄悄交换着眼神,好奇地偷偷瞟向慕景渊。慕主任结婚的消息他们有所耳闻,但细节不明,此刻听到刘副主任当众提起,自然充满了八卦之心。尤其是看到慕景渊无名指上那枚与他一贯风格迥异的戒指时,更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慕景渊对刘建明的恭喜和打量似乎毫无所觉,只是再次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谢谢。”
刘建明见他反应平淡,并不气馁,反而往前凑近半步,压低了声音,做出推心置腹的模样,语气显得格外“关切”:“说起来,慕主任的爱人……就是之前那位方小姐吧?我听说她身体好像一直不太好,还在住院?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慕主任千万别客气,尽管开口!咱们都是一个科室的同事,能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尽力!”
他这话乍一听满是同事间的关怀,但刻意点出“身体不好”、“还在住院”,又强调“一个科室的同事”,在知情者听来,总带着几分刻意和意味深长。他身后的学生里有人低下头,掩饰尴尬;有人则竖起了耳朵,想听更多内情。
站在慕景渊身后的许书意闻言,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嘴唇抿紧。她知道刘副主任平时对主任就有些微妙的态度,此刻这番“关心”,听起来实在不怎么让人舒服。贺念辰则面色沉静,目光落在前方的地面上,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只是握着病历夹的手指微微收紧。
慕景渊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他甚至没有看刘建明那故作关切的脸,只是目光平视着前方,声音清晰而疏离,带着一贯的冷静与客气:“谢谢刘主任关心。我爱人目前情况稳定,在积极治疗中。有需要的话,我会向科室和林主任汇报。”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没有透露方婉凝的具体病情,也没有接刘建明“私下帮忙”的话头,而是将问题拉回了正式的科室层面,同时点出了林主任,无形中划清了界限。
刘建明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显然没料到慕景渊如此四两拨千斤,油盐不进。他干笑了两声,讪讪道:“那是,那是,有林主任把关,肯定没问题。慕主任忙,我就不打扰了。”
慕景渊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带着许书意和贺念辰,步伐沉稳地从刘建明一行人身边走过,径直向病房区走去。
直到走出一段距离,许书意才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刘副主任他……”
“专心查房。” 慕景渊头也不回地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许书意立刻噤声,和贺念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情绪——对主任处变不惊的敬佩,以及对外界那些或明或暗目光的无奈与隐隐的气愤。他们知道,只要方小姐的病一天不好,只要主任还戴着那枚戒指,类似的“关心”和探究就永远不会少。而他们的主任,似乎早已习惯将这些杂音,与手术的难度、病人的风险一样,视为工作中需要平静面对的一部分。
慕景渊的脚步没有丝毫迟滞,他推开第一间病房的门,目光精准地投向术后患者的监护仪,声音恢复了专业性的平稳:“1床,术后两小时生命体征数据?” 仿佛刚才走廊里那短暂的、带着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