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像是无数把冰冷的小刀,搜寻着仓库墙壁上每一条细微的缝隙,顽强地钻进来,与铁皮炉子散发出的有限热量争夺着这片空间的统治权。窗户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形态各异的冰花,将外面灰白的世界扭曲成模糊的抽象画。然而,仓库实验室内的空气,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热,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从灵魂深处蒸腾出的、混合着焦灼、不甘与强烈求知欲的热浪。
林知远那套简陋的“自动化”辅助工具,如同给疲惫不堪的旅人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显着提升了薄层板制备和点样的均匀性与效率。数据的离散度随之下降,针对尿糖和潜血单一指标检测的薄层析原型,其稳定性和可靠性终于达到了一个可以勉强称之为“可用”的水平。周晓梅和赵国栋的脸上,也因此重新焕发出许久未见的光彩,仿佛已经看到了在与“康华”的对决中,用扎实数据狠狠反击的场景。
然而,林知微的心,却并未因此而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像是被拴上了一块越来越沉的巨石,向着不见底的深渊坠去。
单一指标检测的初步成功,并未解决那个更深层次、也更致命的难题——“串扰”。
当她尝试遵循最初的设想,将尿糖和潜血的检测体系集成到同一块薄层板上,以实现她心目中真正的“简易多项筛查”时,穆勒研究员信中预言的困境,便以最残酷的方式呈现在眼前。不同的显色剂在相近的流动相中迁移,彼此界限模糊,颜色相互沾染、叠加,最终在薄层板上形成一片难以分辨的、浑浊的色带,仿佛一场失败的抽象画表演。精心设计的点样位置和分离条件,在两种甚至多种化学反应同时进行的复杂体系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们尝试了调整流动相的配比,尝试了改变点样的顺序和间隔,尝试了在两种检测体系之间留下更宽的“隔离带”……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大量的准备工作和无休止的重复实验,消耗着本就紧缺的物料和更加宝贵的时间。而结果,却总是不尽如人意。要么是一种指标的检测被严重干扰,灵敏度急剧下降;要么是两种颜色的斑点最终融合在一起,根本无法区分。
“又失败了……”周晓梅看着眼前那块如同打翻了调色盘的薄层板,声音里带着哭腔,连日来积累的疲惫和挫折感几乎要将这个年轻的姑娘压垮。她下意识地揉了揉因为长时间在昏暗光线下判读结果而酸胀不已的眼睛。
赵国栋蹲在角落里,对着那个刚刚被他再次优化了温控算法的“土烘箱”发呆,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机械的改进似乎已经触碰到了天花板,面对这种化学层面上的根本性冲突,他那套动手改造的本事,第一次感到了无能为力。
仓库里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息。炉火依旧在燃烧,却仿佛驱不散那源自技术深水区的、刺骨的寒意。
林知微站在黑板前,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失败的尝试和看似合理、实则无效的推测。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支粉笔,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脑海中,两个小人正在激烈地厮杀。
一个小人,代表着理智和现实,冰冷地陈述着:放弃吧。薄层析技术的物理局限就在于此。想在单一维度上实现真正的多重检测,尤其是化学性质迥异的指标,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穆勒指出的“纸基微流控”和“物理隔离”才是正道,但那需要全新的材料、全新的工艺,远水救不了近火。“康华”不会等你,基层的需求更不会等你。或许,现在最“明智”的做法,就是退回去,专心优化单一指标的原型,至少能先拿出一点东西,应对迫在眉睫的挑战。
另一个小人,则代表着不甘和直觉,微弱却执着地呐喊:不,一定还有别的路!技术的边界从来都不是固定的!为什么一定要被传统的“分离”思维禁锢?如果无法在空间上彻底分开,能不能在时间上错开?或者……能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反应的模式,让它们彼此不再干扰?
这两种声音在她脑中激烈碰撞,让她感到一阵阵的头痛欲裂。她走到窗边,用手指抹开一小块玻璃上的冰霜,看着外面被冻得僵硬的世界。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和压力,如同这严冬的寒气,渗透进她的四肢百骸。她知道,自己是这个团队的主心骨,如果连她都流露出绝望,那么“微光”就真的完了。
就在这思维陷入僵局、士气低落至谷底的时候,仓库的门再次被推开,林知远又来了。这一次,他没有带来任何实体的工具,脸上也没有了上次那种兴奋的光芒,反而带着一丝忧虑。他显然是注意到了姐姐最近电话里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焦躁,特意在下班后赶过来看看。
“姐,你们……还好吧?”林知远看着仓库里沉闷的气氛和众人脸上难以掩饰的沮丧,小心地问道。
周晓梅像是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带着委屈,将“串扰”这个拦路虎以及连日来的失败,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林知远安静地听着,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提出技术性的建议,而是皱起了眉头,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超出他专业范畴的难题。他走到实验台前,看着那些失败的、颜色混杂的薄层板样品,又看了看黑板上那些复杂的化学式和分离条件。
“姐,”他挠了挠头,语气带着一种工科生特有的、试图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直白,“我听晓梅说,这两个检测,就像是两种不同的‘信号’,现在它们在一个‘通道’里挤在一起,互相打架,所以分不清了,对吧?”
林知微疲惫地点点头:“可以这么理解。传统的思路,就是想办法把这个‘通道’拓宽,或者把它们隔开。但我们试过了,效果有限。”
“那……”林知远眨巴着眼睛,努力搜索着他在自动化控制中遇到过的类似情境,“如果没法在‘通道’里把它们分开,能不能……在它们变成‘信号’之前,就先处理一下?比如说……给它们打个不同的‘标签’?或者……让它们别同时‘发言’,排个队,一个一个来?”
他说的有些词不达意,甚至有些幼稚。“打标签”、“排队发言”,这完全是非专业的、充满比喻意味的说法。
然而,就是这样几句看似外行、甚至有些可笑的话,却像一道撕裂浓雾的闪电,骤然劈入了林知微几乎停滞的思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