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破是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和浓郁的血腥味中恢复意识的。
首先感受到的是左臂伤口处传来的、如同被烙铁反复灼烧的剧痛,紧接着是全身骨骼仿佛散架般的酸软和无力。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片刻,才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不断晃动的木板顶棚。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铺着一层薄薄的、带着霉味的干草。他正躺在一辆行进中的板车上,身侧堆叠着几个或呻吟或昏迷的伤员,浓烈的血腥和汗臭几乎令人窒息。板车吱呀作响,车轮碾过不平的地面,每一次颠簸都让他伤口一阵抽搐。
他微微侧头,透过板车简陋的护栏向外望去。
天色已是黄昏,残阳如血,将一片狼藉的黑水峪涂染得愈发凄惨。寨墙多处坍塌,尤其是东面,那段裂纹墙体几乎完全垮塌,形成一个巨大的缺口,用临时找来的拒马和杂物勉强堵塞着。墙头上、寨墙内,随处可见倒伏的尸体,有秃鹫营的,有山魈的,但更多的,是穿着黑水峪寨众服饰的熟悉面孔。一些幸存的寨民,如同失了魂的木偶,在废墟和尸骸间麻木地翻找着,偶尔爆发出一两声压抑的痛哭,随即又被死寂吞没。
空气中弥漫着焚烧尸体的焦臭,几缕黑烟在峪寨上空盘旋不散。
败了?还是……守住了?
李破的心猛地一沉。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那苍凉的幽州号角,以及乌桓那句“黑水峪,欠你一条命”。
“李头!你醒了!”一个带着哭腔的、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李破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到豆子正一瘸一拐地跟在板车旁,他左腿包扎着,脸上混杂着血污和泪痕,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巨大的恐惧。
“我们……这是在哪?”李破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在……在寨子里,正往后面山洞撤。”豆子抹了把脸,带着哭音道,“秃鹫营和山魈都跑了,可是……可是来了好多官兵!骑着大马,穿着黑甲,好吓人!乌桓老大让我们还能动的,先把伤员和妇孺转移到后山……”
幽州突骑!他们果然进来了!
李破心中一凛,强撑着想要坐起,却牵动了全身伤口,尤其是左臂,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险些再次晕厥。
“李头你别动!你伤得太重了!”豆子慌忙按住他,“老瞎子爷爷给你看过了,说失血太多,骨头也伤着了,千万不能乱动!”
李破喘息着,放弃了起身的打算,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板车正沿着寨内主干道,缓慢地向后山方向移动。道路两旁,是一片断壁残垣,许多木屋被焚毁或推倒,显然是山魈部落肆虐的痕迹。偶尔能看到一队队身着玄黑色皮甲、手持制式长矛的幽州骑兵,如同冰冷的雕塑般,扼守着各个路口要道。他们头盔下的眼神冷漠而锐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幸存的寨民们在这些骑兵的注视下,如同受惊的鹌鹑,低着头,瑟缩着前行,不敢有丝毫反抗。
压抑,死寂,还有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慑。
这就是正规边军的威势!与秃鹫营那些乌合之众的悍匪气息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建立在绝对纪律和强大实力基础上的、冰冷的秩序力量。
板车经过寨子中央那片空地时,李破看到了乌桓和石牙等人。
乌桓依旧站得笔直,破军刀挂在腰间,但他身上的皮甲破损更甚,脸色苍白,显然也受了不轻的内伤。石牙站在他身侧,吊着胳膊,脸上充满了不甘和愤怒,却又强行压抑着。他们对面,是几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幽州军校尉。
为首一人,并未戴头盔,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带着风霜之色的脸庞,约莫三十许岁,眼神锐利如鹰,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掌控一切的淡漠。他并未着全甲,只穿着一件玄色劲装,外罩半身皮甲,但那股久经沙场的煞气,却比身后那些全副武装的骑兵更加浓郁。李破认出,此人正是他在山林中远远瞥见的那员幽州战将。
此刻,这战将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乌桓,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乌桓寨主,不必心存侥幸。秃鹫营虽退,山魈虽走,但这伏龙山,乃至这豫州,即将变天。我幽州铁骑既已南下,便再无规矩可言。顺者生,逆者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黑水峪,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尔等凭此残垣断壁,数百残兵,能挡几时?巴雷今日退去,明日亦可卷土重来。届时,谁还能救尔等性命?”
乌桓沉默着,古井无波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与那幽州战将对视,毫不退缩。
那战将似乎也不急,缓缓道:“我家将军惜才,念尔等据寨自守,尚存几分血勇。给你们两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