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打翻的羊肉汤与三份催命折子
天启城的雪来得比往年都早,刚进十月,鹅毛大的雪片子就扑簌簌往下砸,把宫城琉璃瓦盖得严严实实。可长生殿里热得能让人脱层皮——不是炭火烧得多旺,是丹炉太密。七座一人高的紫铜丹炉排成一排,炉火昼夜不熄,丹砂味、硫磺味、水银味混在一起,熏得人眼泪鼻涕一齐流。
萧景铄盘腿坐在最大的那座丹炉前,身上只穿件单薄的明黄道袍,可额头还在冒汗。他手里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药汤表面飘着几片不知名的草药叶子,散发着一股诡异的甜香。
“陛下,该服药了。”许敬亭站在丹炉阴影里,声音阴柔得像毒蛇滑过枯草,“这是今日第五剂‘登仙散’,加了南海珍珠粉、天山雪莲蕊,服下后可固本培元,延寿三载。”
萧景铄眼睛一亮,端起药碗咕咚咕咚灌下去,药汁顺着嘴角淌下来,在明黄道袍上洇出一片暗渍。他咂咂嘴,一脸满足:“甜……真甜……许爱卿,朕这几日觉得身子轻了不少,是不是……快要飞升了?”
“陛下洪福齐天,离得道飞升不远矣。”许敬亭微微一笑,眼中却无半点笑意,“不过还需静心凝神,切不可被凡尘俗务所扰。”
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陛下!”一个穿着绯红官袍、胡子花白的老臣连滚爬爬冲进来,扑通跪在丹炉前,脑门磕在地上砰砰响,“北境八百里加急!幽州……幽州危矣!”
萧景铄茫然抬头:“幽州?幽州不是有萧景琰吗?”
“靖北王……靖北王兵败失踪!”老臣抬起头,正是礼部尚书周慕贤——就是那个被石牙塞了干粮“请”回驿站的钦差,“李破奇袭幽州,北漠秃发浑两万铁骑南下,两军正在老君庙激战!幽州若失,北境门户大开,北漠铁骑便可长驱直入啊陛下!”
许敬亭眉头微皱:“周大人,陛下正在静修,这些军国琐事,交于兵部处置便是。”
“兵部?”周慕贤老泪纵横,“兵部尚书张大人三日未上朝了!说是感染风寒,可老臣派人去府上探望,连门都进不去!如今兵部乱成一团,几位侍郎各自为政,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
他猛地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三份奏折,双手高举过头:“这是北境、江南、西北三地八百里加急!请陛下御览!”
萧景铄看着那三份奏折,眼神涣散,忽然咧嘴笑了:“奏折……朕也会写。许爱卿,拿纸笔来,朕要给太上老君写奏折,求他赐朕一颗九转金丹……”
周慕贤浑身一颤,手里的奏折啪嗒掉在地上。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涣散、嘴角流涎的皇帝,又看看站在丹炉阴影里面无表情的许敬亭,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皇帝。
这是个被药毒疯了的傀儡。
而真正掌权的,是那个站在阴影里的老阉狗。
“周大人,”许敬亭缓步走过来,弯腰捡起那三份奏折,随手翻了翻,“北境之事,咱家自有安排。李破不是刚被封为北境都督么?既为都督,自当为朝廷分忧。至于兵部尚书张大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几分:“张大人的病,咱家会派太医好生诊治。周大人年事已高,还是回府歇着吧。”
这是逐客令。
也是威胁。
周慕贤看着许敬亭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又看看还在喃喃自语要写奏折给太上老君的皇帝,忽然觉得浑身冰冷。
他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对着皇帝深深一揖:“老臣……告退。”
转身时,他看见殿角阴影里站着个小太监——正是许敬亭身边的炼丹童子小德子,手里捧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
汤很香,可周慕贤闻着,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踉踉跄跄走出长生殿,殿外风雪扑面而来,呛得他连咳好几声。
“周大人。”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周慕贤回头,看见禁军副统领王勇正站在廊檐下,身上甲胄结了一层薄冰,脸上胡茬子都冻硬了。这个四十出头的汉子,此刻眼里全是血丝。
“王将军?”周慕贤一愣,“你……你怎么在这儿?”
“末将已在此候了两个时辰。”王勇压低声音,上前两步,“周大人,末将有要事相告——周振武将军被许阉软禁在府中,今日清晨,府内传出消息,说周将军突发恶疾,暴毙身亡!”
周慕贤瞳孔骤缩:“什么?!”
“是毒杀。”王勇咬牙,眼中闪过泪光,“末将买通了送饭的仆役,那仆役说,周将军死时七窍流血,指甲乌黑,分明是中毒之兆!可许阉对外只说突发恶疾,连尸身都不准旁人查看!”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周大人,许阉这是要清洗禁军。下一个……恐怕就是末将了。”
周慕贤浑身发抖,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
禁军统领周振武,那是先帝在位时就统领禁军的老将,忠心耿耿,武艺高强。许敬亭竟敢说杀就杀?
“王将军,”周慕贤深吸一口气,抓住王勇的手,“你……你快走!离开天启,去北境,去找李破!告诉他——许阉要弑君篡位,让他速速起兵清君侧!”
王勇愣住:“可末将一走,禁军就……”
“禁军已经姓许了!”周慕贤嘶声道,“你现在不走,明日暴毙的就是你!走!趁许阉还没对你下手,连夜出城!”
他从怀里掏出个玉佩——是先帝赐的,上面刻着“忠贞”二字:“你拿着这个,去北境找李破。告诉他,朝中还有忠臣,还有人在等他清君侧!”
王勇接过玉佩,重重点头,转身消失在风雪中。
周慕贤站在原地,看着漫天飞雪,忽然笑了,笑得苍凉。
他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刚中进士时,先帝在金銮殿上说的话:“为官者,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以江山社稷为重。”
三十年了。
这江山,这社稷,这天下苍生……
都烂透了。
他慢慢转身,朝宫外走去。
走到宫门口时,正好遇见一队太监抬着三口大箱子往长生殿方向去。箱子很沉,压得抬杠的太监们龇牙咧嘴。领头的太监看见周慕贤,笑嘻嘻行礼:“周大人,这是江南送来的贡品——上好的东海珍珠、南海珊瑚、还有一尊三尺高的和田玉观音像。许公公说了,要摆进长生殿,给陛下祈福用。”
周慕贤看着那三口箱子,忽然问:“江南今年水患,饿殍遍野,哪来的钱买这些?”
领头太监笑容一僵,干笑道:“这……这都是江南各世家‘孝敬’的,不是国库的钱。”
说完,他匆匆催促手下抬着箱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