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转身,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些晦暗之色。
“母后相召,儿子不敢怠慢。”周晏祁依礼问了安。
太后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发出一声轻叹,“君上近日,倒是常往务清殿后的暖阁去。”
周晏祁神色不变,“政务繁忙时,歇在近处方便。”
“是方便政务,”太后慢慢站起身,手中念珠发出细碎的碰撞声,“还是方便……别的什么人?”
佛堂内寂静了一瞬。
周晏祁抬眼,与太后目光相对,忽然轻轻笑了。
“母后关心儿子起居,儿子自是欣喜。”他话说得恭顺,但当话头一转,眼神锐利如刀,“只是不知母后唤儿子来有何事相商?”
太后手中念珠骤停。
半晌,太后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祁儿,他给哀家来了信,说他在那太苦了,祁儿你可能——”
“母后。”周晏祁淡淡掀起眼皮。
这一刻,太后竟在他眼中看到了先帝的影子,那种看似温润实则冰冷彻骨的眼神。
“母后,”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他落得那般下场皆是他咎由自取。孤饶他一命亦是开了天恩。”
“可他是你的舅父!”太后攥紧手中的念珠,那满是恨意的眼神如同一把利剑刺入周晏祁的心,“他为你付出了多少,你竟狠心看着他自生自灭?!”
“可他想要儿子的命,想要这月国的国君之位!”
“可你没死,他也没能成功!”
母子两人的话一同在安静的佛堂里响起。
太后面色骤然惨白,唇瓣微微颤抖,后悔夹杂着复杂的眼神望向愣在原地的周晏祁。
佛堂内陷入一片死寂。
周晏祁定定地望着太后,方才那几句话仿佛还在梁柱间幽幽回荡。
他忽然低低笑了起来,起初只是肩头微颤,而后笑声渐大,在佛堂里显得异常突兀。
太后被他笑得心头发慌,“祁儿……”
笑声戛然而止。
周晏祁脸上再无半分笑意,那双酷似先帝的眼眸里,最后一点温度也熄灭了。
“原来如此。”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在母后心里,只要儿子没死,他犯下的弑君篡位之罪,便可一笔勾销。”
“哀家不是这个意思!”太后下意识反驳。
“那母后是什么意思?”周晏祁向前迈了一步,烛火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在太后身上。
“是觉得儿子侥幸未死,便该感恩戴德,既往不咎?还是觉得,这江山、这性命,都可拿来成全母后的舐犊之情。只是,母后舐的,究竟是哪只犊?”
这话太重,太后的身形晃了晃,扶住了身侧的莲花座供台。
周晏祁的目光掠过她瞬间灰败的脸,掠过满室慈悲的佛像,最终落在自己紧握的拳上。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被指甲刻出深痕。
他的母后便是日日夜夜在此为那人祈福!
“他付出多少?”周晏祁一字一顿,“他付出的,是教儿子骑射时故意惊马,是在儿子膳食中长年累月下那令人缠绵病榻的慢毒!
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太子外甥,而是一个体弱无嗣方便他日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傀儡!”
太后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这些事,她并非全然不知,只是不愿深想。
“母后可曾想过,”周晏祁的声音终于泄出一丝极轻的颤音,好似幼兽受伤后的呜咽,被死死压在喉间。
“儿子那年高热不退,太医束手无策,您却在佛堂为他抄经祈福,求他边关征战平安?可儿子是您的亲儿子啊!”
太后猛地抬头,眼底尽是破碎之意。
周晏祁不再看她。
他缓缓转身,走向佛堂门口,背影挺直如松,却透着寒意。
“他的命,儿子会留着。”在门槛前,他停住脚步,声音已恢复君王的冰冷淡漠,“不是为您,是为月国律法。弑君未遂,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这是铁律。”
“至于母后,”他侧过半张脸,跳跃的烛光在他下颌线勾勒出紧绷的弧度,“即日起,便于宁安宫静养吧。”
说完,他迈步而出,不再回头。
夜风涌入佛堂,吹得烛火明灭不定,将太后的影子拉长又揉碎,投在森然的佛像金身上。
她踉跄着,想拾起那些散落的念珠,手却抖得厉害,怎么也捡不起来。
佛堂外
周晏祁一步步走入光影交界处,玄色袍袖下的手,缓缓松开,掌心鲜血淋漓。
尚呈躬身趋近,欲言又止。
“传旨,”他的声音融进微凉夜色里,无波无澜,“鬼哭崖险峻,加派一队御医随行。务必让孤的舅父……长命百岁。”
他要那人活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越来越好。
这是他能给予的,最后的“仁慈”。
周晏祁走出宁安宫,抬眸,不远处正立着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