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高法大法庭的旁听席坐满了人。左边是环保协会的代表和清水湾的村民,王大姐坐在第一排,双手紧紧攥着一个布包。右边是鑫旺化工的人,总经理、法律顾问、还有几个股东模样的中年男人。记者席在后排,摄像机已经架好,镜头对准了审判席。
苏清越坐在研究室人员专用的旁听区,能清楚地看到整个法庭。赵明穿着法袍坐在审判长席位上,左右是两位合议庭法官。上午九点的阳光从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深红色的地毯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法槌落下。
“现在继续开庭审理东州市环境保护协会诉云湖区鑫旺化工有限公司环境污染责任纠纷上诉一案。”
赵明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法庭,每个字都清晰而沉稳。他先简要回顾了案件经过,然后开始宣读最关键的部分——事实认定。
“经审理查明,被上诉人鑫旺化工有限公司在2018年3月至2020年5月期间,通过暗管偷排未经处理的工业废水,导致周边土壤、地下水污染,影响清水湾村十七户村民饮用水安全……”
苏清越注意到,鑫旺化工的总经理脸色开始发白。
“关于污染范围及损害程度,本院委托三家鉴定机构进行评估。综合三家机构的意见,并结合现场勘验情况,本院认定:污染扩散范围以距排污口八百米为界;直接修复费用为七百六十万元;生态环境服务功能损失为二百四十万元……”
这个数字是折中的,但偏向省环科院和地大的数据。苏清越看向村民席,王大姐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关于被上诉人主张的整改情况。”赵明继续,“本院查明,被上诉人确实投资进行了设备改造,但改造不彻底,在诉讼期间仍有超标排放行为。同时,被上诉人通过获取‘环境保护先进企业’称号等方式,试图影响本案公正审理,此行为应予否定评价。”
法庭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记者们低头快速记录。
“现在宣判。”
所有人都挺直了身体。摄像机红灯亮起。
“一、维持云湖区人民法院一审判决第一项、第二项,确认被上诉人偷排行为违法,判令停止侵害;
二、撤销一审判决第三项,改判被上诉人赔偿生态环境修复费用七百六十万元,生态环境服务功能损失二百四十万元,共计一千万元;
三、被上诉人应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三十日内在省级媒体公开赔礼道歉;
四、被上诉人应承担惩罚性赔偿三百八十万元;
五、上述款项可分期支付,但最长不超过三年。被上诉人若在履行期间内投资建设公益环保设施,经法院审核可抵扣不超过百分之三十的赔偿额。”
宣判完毕,法庭一片寂静。
然后,村民席爆发出压抑的哭声。王大姐捂着脸,肩膀剧烈抖动。环保协会的律师紧紧握住她的手。
鑫旺化工那边,总经理猛地站起来,被法律顾问拉住了。几个股东脸色铁青。
赵明敲了下法槌:“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收到判决书之日起十五日内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请再审。现在闭庭。”
法槌再次落下,声音在穹顶下回荡。
苏清越坐在原地,看着法庭里的人群逐渐散去。村民围着环保协会的律师问东问西,记者试图采访双方当事人,法警在维持秩序。
她看见赵明走下审判席时,鑫旺化工的法律顾问快步走上前,低声说着什么。赵明只是摇了摇头,继续往外走。
回到研究室,孙主任已经在等她。
“判决听了吗?”
“听了。”
“什么感受?”
苏清越想了想:“比预期好。惩罚性赔偿虽然没到一倍,但终究是支持了。分期支付和替代抵扣的条款,既考虑了执行可行性,也给了企业出路。”
“这就是司法智慧。”孙主任说,“既要坚守底线,又要考虑现实。对了,平台建设项目的调研方案政法委批了,下周一启动。你准备一下,第一站去云湖区法院。”
“云湖?”
“对。从问题最突出的地方开始。”孙主任看着她,“而且,李梅庭长说想你了。”
苏清越笑了。她确实想回云湖看看。
下午,她收到了赵明发来的判决书电子版。一百二十页,说理部分就占了八十页。她仔细阅读,发现合议庭对三家鉴定报告的采信说理非常详细——既肯定了中环报告中的合理部分,也指出了其方法上的不足;既采纳了省环科院和地大的主要结论,也对其中可能高估的部分做了修正。
这种严谨让她佩服。司法裁判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而是在复杂证据中寻找最接近真相的平衡点。
手机响了,是周维。
“判决我看到了,网上已经有了新闻。”
“这么快?”
“环保协会发的通稿。标题很醒目:《省高法重判偷排企业,环境司法亮剑》。”周维笑着说,“你们这个案子,要成典型案例了。”
“周伯伯怎么说?”
“他说……”周维模仿着周怀远严肃的语气,“‘判决说理充分,尺度把握得当。年轻法官有担当。’这可是最高评价。”
苏清越心里一暖。
“对了,那个国企老总的案子也差不多了。”周维说,“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三千万的境外资产,够他在里面待十几年了。”
“恭喜。”
“同喜。”周维顿了顿,“清越,你最近是不是要回云湖?”
“下周一去调研。”
“我也要去云湖出差,查个线索。到时候……一起吃个饭?”
“好。”
挂掉电话,苏清越继续看判决书。翻到最后几页,是替代性修复的实施方案——鑫旺化工可以在法院监督下,投资建设一个村级污水处理站,抵扣部分赔偿。这个方案是她当初在论证会上提出的,现在被写进了判决。
她想起清水湾那个浑浊的水井。如果真能建起污水处理站,村民就能喝上干净水了。
这也许就是环境司法的意义:不仅要惩罚过去,更要修复未来。
周末,苏清越收拾行李准备回云湖。除了调研材料,她还带上了那份厚厚的判决书打印稿——想给李梅看看。
周日下午,她坐上了去云湖的大巴。秋日的田野一片金黄,收割机在稻田里作业,扬起阵阵尘烟。她看着窗外的景色,想起半年前第一次走这条路时的忐忑。那时她还是个刚出校门的书记员,现在已经是省高法的审判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