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越看向周维。按照程序,涉及区委主要领导的问题,必须向市纪委甚至省纪委报告。但如果没有确凿证据,仅凭一个通话记录,根本无法证明什么。
“继续查刘文斌的下落。”周维最终说,“同时,这个情况我会向市纪委主要领导汇报。清越,你这边继续审讯张建国,重点突破评估报告的问题。”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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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置室内,张建国已经做完体检,换上了统一的服装。他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一杯水,已经凉了。
苏清越走进去,在他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桌子,桌角放着执法记录仪,红色的指示灯亮着。
“张建国同志,我们是云湖区纪委监委工作人员,现依法对你进行讯问。”苏清越打开笔记本,“你要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不得隐瞒或作虚假陈述。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张建国的声音沙哑。
“你和赵大勇是什么关系?”
“工作关系。他是拆迁公司老板,我是住建局局长,工作上会有接触。”
“除了工作,有没有私人交往?”
“偶尔一起吃个饭,都是工作应酬。”
苏清越翻到下一页:“2019年5月,赵大勇给你送了二十万现金,有这回事吗?”
张建国的眼皮跳了一下:“没有。谁说的?赵大勇说的?他这是诬陷!”
“那你的工作日记里,为什么记录‘赵总送来二十万,说是项目奖金。推辞不过,暂存’?”
张建国愣住了。他显然没想到,那个藏在暗格里的笔记本会被找到。
“那……那是赵大勇硬塞给我的,我没想要。后来我找机会还给他了。”
“什么时候还的?通过什么方式还的?有没有凭证?”
“时间太久,记不清了。可能是通过银行转账,也可能是现金。”
苏清越不置可否,继续问:“你和正信评估公司的刘文斌是什么关系?”
“他也是工作关系。评估公司是我们招标选定的第三方机构。”
“刘文斌通过你弟弟张建军,给你送过钱吗?”
“绝对没有!”张建国激动起来,“我弟弟是我弟弟,我是我。他的事我不知道,他做生意有他自己的门路。”
“那你妻子王秀英名下的那套低价房,是怎么回事?”
“那是开发商给的员工内部价,王秀英一个朋友在开发商工作,帮忙买的。完全合法。”
每个问题,张建国都有解释。虽然这些解释漏洞百出,但短时间内确实难以驳斥。讯问陷入僵局。
苏清越合上笔记本,换了种方式:“张建国,你参加工作多少年了?”
“三十二年。”
“三十二年,从办事员干到局长,不容易吧?”
张建国没说话,但眼神里闪过一丝波动。
“你儿子在市建工集团,女儿在国外留学,妻子退休在家。本来是一个很圆满的家庭。”苏清越放缓语气,“但就因为一些不该拿的钱,不该做的事,现在搞成这样,值得吗?”
张建国低下头,双手紧握。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只要咬死不承认,我们就拿你没办法。你在想,外面会有人帮你运作,让你平安出去。”苏清越盯着他,“但你有没有想过,赵大勇为什么跑?刘文斌为什么跑?因为他们知道,这个案子捂不住了。他们跑了,留下你一个人在这里扛。你觉得,他们会为你保守秘密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张建国依然嘴硬。
“好,那我问你一个具体问题。”苏清越重新打开笔记本,“清水湾项目的评估均价定为5800元每平方米,比同期其他片区低10%以上。这个决定,是你做的吗?”
“这是评估公司的专业判断,我只是尊重专业意见。”
“但评估公司的底稿显示,最初建议的均价是6300元。是你在会议上要求压到5800的。”苏清越举起一张照片,正是u盘里那份评估报告底稿的扫描件,“这上面有你的签字。”
张建国的额头开始冒汗。
“每平方米压低500元,整个清水湾项目二十多万平方米,就是上亿元的资金差额。这笔钱,进了谁的口袋?”苏清越步步紧逼,“拆迁户拿不到应有的补偿,有人却赚得盆满钵满。张建国,你晚上睡得着觉吗?”
“我……我只是执行区里的要求。”张建国终于松口,“旧城改造资金紧张,适当压低成本是区里的决策。”
“区里哪个领导的要求?有文件吗?有会议纪要吗?”
“是……是李书记的意思。他在旧城改造领导小组会上说过,要控制成本,减轻财政压力。”
“所以你就把成本转嫁到拆迁户头上?”苏清越的声音冷了下来,“张建国,你也是从基层干起来的,应该知道老百姓攒一套房子有多不容易。他们信任政府,配合拆迁,结果换来的就是被压低的补偿款?”
张建国不说话了,只是不停地擦汗。
讯问持续了两个小时。张建国时而狡辩,时而沉默,但始终没有完全交代。苏清越知道,这是长期形成的心理防线,不是一次讯问就能突破的。
结束讯问时,已经是晚上七点。
苏清越走出留置室,在走廊里深深吸了口气。老陈走过来,递给她一份盒饭。
“先吃点东西吧。审讯是持久战,急不得。”
两人在休息室里简单吃了晚饭。老陈边吃边说:“张建国的妻子王秀英那边,我们接触过了。她承认收了赵大勇的钱,但说是借款,还拿出了借条。”
“借条?”苏清越放下筷子。
“对,手写的,时间是三年前。金额、利息、还款期限都写得清清楚楚。”老陈苦笑,“看起来像模像样。”
“笔迹鉴定呢?”
“已经送检了,结果要明天才能出来。但我觉得,这借条很可能是事后补的。”
苏清越也是这么想。如果真的只是借款,为什么在审计组进驻后才想起来写借条?而且偏偏是这个时候“找到”?
“刘文斌那边有消息吗?”她问。
“还没有。公安已经发了协查通报,但他很狡猾,没有用身份证登记住宿,也没有乘坐公共交通。可能藏在哪个熟人家里。”
正说着,苏清越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她犹豫了一下,接起来:“喂?”
“苏……苏常委吗?”电话那头是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是李梅。刘玉芬阿姨出事了!”
苏清越心里一紧:“出什么事了?”
“她……她喝了农药!现在在医院抢救!”李梅哭起来,“医生说很危险,可能救不回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
“今天下午,有人来她家,说是评估公司的人,要重新评估她家的补偿。说了几句话就走了。然后刘阿姨就想不开,她留了遗书,说活不下去了……”
苏清越猛地站起来:“哪家医院?我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她对老陈说:“清水湾的拆迁户刘玉芬喝农药自杀了,现在在医院抢救。我得过去一趟。”
“我跟你一起去。”
“不,你留在这里,继续审讯张建国。另外,立刻查清楚今天下午是谁去刘玉芬家的!”
苏清越冲出留置点,开车直奔区人民医院。夜色已经降临,街道两旁的霓虹灯闪烁,她却只觉得心里发冷。
一个老人,因为补偿款被克扣,选择了用最极端的方式抗争。
这是谁的错?
车子在医院门口急刹,苏清越跑进急诊大厅。李梅正等在那里,眼睛红肿。
“在抢救室,医生说喝的量很大,很危险……”
苏清越跟着她来到抢救室外,透过玻璃窗,能看到医生护士正在忙碌。病床上,刘玉芬瘦小的身体插满了管子。
门外,几个老人沉默地坐着。看到苏清越,他们抬起头,眼神里满是绝望和愤怒。
“苏常委,您说要给我们一个交代。”一个老人缓缓站起来,“现在刘婶躺在这里,您说,这交代在哪?”
苏清越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是啊,交代在哪?腐败分子还在抵赖,关键证人还在逃跑,而老百姓已经等不起了。
手机震动,是周维发来的信息:“刘文斌找到了,在邻市一个亲戚家。已经控制,正在带回。”
她握紧手机,又看向抢救室里那个生命垂危的老人。
这个案子,不能再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