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司法厅主办的全省司法行政系统廉政建设会议，在东州市司法局十五楼大会议室举行。上午九点不到，能容纳两百人的会场已经座无虚席。全省各市、县（区）司法局的一把手、纪检监察负责人，以及省厅各处室负责人悉数到场。
苏清越坐在会场中后排靠边的位置，这是她特意选的——既能看到主席台全景，又不引人注目。她今天穿着深灰色行政夹克，扎着简单的马尾，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参会干部。
周怀远的司机老陈坐在她斜后方三排的位置，穿着便装，像是个普通的与会者。但苏清越知道，这位在省纪委开了二十年车的老司机，不仅车技一流，观察力和应变能力也是一流。有他在，心里踏实不少。
九点整，主席台侧门打开，省司法厅领导鱼贯而入。走在最前面的是厅长，紧接着是几位副厅长。苏清越的目光锁定在第三位——吴天林。
五十六岁的吴天林身材保持得很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合体的深蓝色西装，白衬衫，暗红色领带。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不时向台下点头致意，显得亲和而从容。
单从外表看，很难想象这个人可能涉及巨额受贿、滥用职权、干扰司法。
会议按程序进行。厅长作主题报告，强调要“深刻吸取赵立民案件的教训，全面加强司法行政系统党风廉政建设”。提到赵立民时，台下响起轻微的骚动，不少人的目光投向云湖区司法局的方向——赵立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苏清越注意到，吴天林在听到“赵立民”三个字时，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然保持着标准的领导式微笑，甚至还微微点头，像是在赞同厅长的观点。
这份定力，不简单。
厅长报告结束后，是分组讨论环节。参会人员按地区分成六个组，苏清越所在的是第三组，由吴天林负责联系指导。
分组讨论在小会议室进行。二十多个人围坐成椭圆形，吴天林坐在主位，苏清越选择了离他最远的位置。
讨论开始，各市县司法局负责人轮流发言，大多是一些套话、官话。吴天林认真听着，偶尔在本子上记几笔，偶尔插话问一两个问题，显得很投入。
轮到云湖区司法局新任局长发言时，气氛微妙起来。新局长姓郑，四十五岁，是从市司法局调过来的。他简单汇报了云湖司法局整改情况，提到“全面排查廉政风险点”“健全内部监督机制”等内容。
吴天林听完，放下笔，看向郑局长：“郑局长，云湖的情况比较特殊。赵立民案件影响很坏，你们整改的压力很大。省厅很关注，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但苏清越听出了弦外之音——在公开场合刻意强调云湖的“特殊情况”，既是在施压，也是在试探。
郑局长显然也感受到了压力，斟酌着措辞：“感谢吴厅长关心。我们正在全力整改，目前进展顺利。区纪委也给了很大支持。”
提到区纪委，吴天林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苏清越这边，停留了不到一秒，又移开了。
“纪委支持是好事。”吴天林微笑，“但司法工作专业性很强，整改要尊重专业规律。不能因为出了个赵立民，就搞得人人自危，影响正常工作。”
这话说得很有水平——既肯定了整改的必要性，又暗示不能“矫枉过正”。台下不少人点头表示赞同。
苏清越静静听着，没有插话。她在观察，观察吴天林的言谈举止，观察他对云湖问题的态度，观察他和哪些人互动密切。
讨论进行到一半，进入自由发言环节。一个地级市司法局的纪检组长举手：“吴厅长，我有个问题。赵立民案件中，他利用社区矫正、法律援助等业务收受贿赂，手段很隐蔽。我们在基层监督中，如何识别这类新型腐败？”
这个问题很尖锐，会场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吴天林。
吴天林的表情依然从容，他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才缓缓开口：“这个问题问得好。赵立民案件确实暴露出我们监督中的一些短板。”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我的看法是，关键要把握三个环节：第一，制度环节。要健全业务办理的标准化流程，压缩自由裁量空间；第二，公开环节。要把办事程序、收费标准、办理时限全部公开，接受群众监督；第三，技术环节。要运用信息化手段，实现业务办理全程留痕、可追溯。”
回答很专业，也很全面。如果不是掌握了那些证据，苏清越也会觉得这是个懂业务、有思路的领导。
“但是吴厅长，”那位纪检组长追问，“如果腐败发生在制度之外呢？比如赵立民通过中间人收钱，不走单位账户，我们怎么监督？”
这个问题更深入了，直接指向了赵立民案的核心——利益输送的隐蔽性。
吴天林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变化。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虽然马上恢复了正常，但苏清越捕捉到了这个瞬间。
“这个问题……”吴天林顿了顿，“确实更复杂。我个人的建议是，要加强干部的教育管理，特别是八小时之外的监督。同时，要完善举报机制，鼓励内部监督。当然，最根本的还是干部的自我约束。”
他巧妙地把问题引向了“干部自律”这个相对虚化的层面。在场的都是老机关，都听出了其中的玄机——这是在说：制度监督有局限，关键靠自觉。
那位纪检组长似乎还想问什么，但吴天林看了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进入下一个议题。”
讨论继续进行，但气氛明显不同了。苏清越能感觉到，吴天林在刻意控制节奏，避免话题再深入。
中午休会时，参会人员到餐厅用餐。自助餐形式，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苏清越取了些简单的饭菜，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刚吃了几口，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苏常委，一个人吃饭？”
抬头，是吴天林。他端着餐盘，站在桌边，笑容温和。
苏清越心里一紧，但表面很平静：“吴厅长，您请坐。”
吴天林在她对面坐下，看了看她的餐盘：“吃得这么简单？年轻人要注意营养。”
“习惯了，中午简单点。”苏清越说。
“也是，基层工作忙，吃饭都没个准点。”吴天林一边吃饭，一边像聊家常一样说，“我听说你在云湖办赵立民的案子，办得很漂亮。年纪轻轻，能力很强啊。”
“吴厅长过奖了，都是按照组织要求办事。”
“组织要求是一方面，个人能力也很重要。”吴天林看着她，“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基层法院当书记员。那时候办案子，就想着怎么把事实查清，把法律用准。没想过后来能到省厅工作。”
这话像是在忆苦思甜，但苏清越听出了试探——他在暗示自己的资历和经历，也在试探她的态度。
“吴厅长是从基层一步步干上来的，经验丰富，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她顺着话头说，但用词很谨慎。
“榜样谈不上，就是多干了几年。”吴天林笑了笑，“对了，赵立民的案子，现在到什么阶段了？我听说他成了植物人，这案子还办得下去吗？”
终于问到关键问题了。苏清越放下筷子，认真回答：“案件已经移送司法机关，虽然赵立民本人无法接受审判，但证据确凿，程序会依法推进。”
“证据确凿？”吴天林重复了这四个字，语气有些微妙，“我听说赵立民有些问题，查得不是很清楚。比如他在司法局期间的一些业务，可能存在争议。”
他在打探，也在施加影响——用“存在争议”这种模糊的说法，为可能的翻案埋下伏笔。
“所有问题都会查清楚。”苏清越的回答滴水不漏，“区纪委正在对赵立民在司法局期间的工作进行全面核查，有结果会按规定上报。”
“全面核查……”吴天林点点头，“也好，查清楚了，对组织、对个人都是个交代。不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