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的第二天,苏清越的调令到了。
不是正式调动,是借调函——省委巡视办发来的,借调她参加省委第五巡视组,对清源市开展为期两个月的常规巡视。巡视组长是省纪委退休的老领导,副组长是省审计厅的副厅长,组员从全省纪检、审计、组织部门抽调。
“这是惯例。”老宋把借调函递给苏清越,“省里巡视组经常从基层抽调骨干,特别是办过大案要案的。清源市在邻省边界,经济发展快,但问题也多。派你去,是看重你的能力。”
苏清越看着函件上的日期——下周一报到,也就是说,她只有五天准备时间。这其中包括交接工作、收拾行李,还有……和新婚丈夫告别。
“宋主任,我刚接手司法掮客那条线,张宏伟的账本刚拿到手……”她试图争取时间。
“司法掮客的案子,让老孙先牵头。”老宋不容置疑,“巡视是政治任务,更重要。而且,”他顿了顿,“这是机会。巡视组是更高平台,你能接触更多层面的问题,认识更多领域的干部。对你成长有好处。”
话说到这份上,苏清越只能服从。
走出老宋办公室时,她心里沉甸甸的。新婚第二天就接到出差两个月的任务,这对周维不公平。虽然他说理解,但理解不代表不失落。
晚上回家,她把借调函放在餐桌上。
周维正在盛汤,看到函件,动作顿了一下,但很快恢复自然:“什么时候走?”
“下周一。”
“去多久?”
“两个月,可能延长。”
周维把汤碗放在她面前,坐下:“清源市……我去过,离东州三百公里,不算远。周末要是没事,我可以去看你。”
他说得很平静,但苏清越听出了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下的情绪。
“对不起。”她低声说,“刚结婚就……”
“别说对不起。”周维打断她,“我们结婚前就说好了,先立业后成家。现在你有机会去更高平台锻炼,我替你高兴。”
他握住她的手:“清越,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困在家庭里。我娶你的时候就想明白了。你放心去,家里有我。”
这话说得苏清越眼眶发热。她何德何能,遇到这样理解她、支持她的伴侣。
“司法掮客的案子,账本拿到了,但张宏伟跑了,很棘手。”她把工作情况告诉他,“还有建工案的整改,我刚提了建议,还没看到效果……”
“工作永远做不完。”周维说,“但巡视机会难得。清越,我父亲说过,巡视是培养干部的熔炉。你在那里看到的、学到的,会比在东州多得多。”
他顿了顿:“而且,巡视组里都是各地各单位的精英。多交朋友,多学经验。以后在东州工作,这些人脉都用得上。”
这话很实际。苏清越点头:“我明白。”
接下来的几天,苏清越疯狂交接工作。
司法掮客案的材料整理成三本卷宗,详细标注了调查进展、关键证据、下一步建议。她约谈老孙,把每个涉案人员的情况、每个待查线索的要点,一一交代清楚。
建工案整改推进情况,她写成一份报告,附上省国资委批复的改革方案,交给老宋。报告最后,她提了个建议:“建工案暴露的问题具有普遍性,建议以案促改,在全市国企开展专项整治。”
老宋看了报告,点头:“想法很好,等你巡视回来,可以牵头做这件事。”
周五下午,所有交接完成。苏清越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这个工作了不到半年的地方。书架上还空着,绿萝刚长出新叶,墙上的白板还留着案情分析的痕迹。
短暂停留,又要出发。
周日上午,周维开车送她去清源市。
三百公里路程,两人聊了很多。聊工作,聊家庭,聊未来。大部分时间,是周维在说,苏清越在听。
“清源市委书记叫王宏伟,是从省发改委下去的,懂经济,但听说作风比较强势。市长李为民——不是你们查的那个李为民,是同名——是从本地成长起来的,在清源干了二十多年,根基很深。”周维介绍他知道的情况,“这两人搭班子,一个要政绩,一个要稳定,矛盾不少。”
“巡视组主要关注什么?”
“常规巡视是‘四个着力’:着力发现违反政治纪律和政治规矩的问题,着力发现腐败问题,着力发现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精神的问题,着力发现选人用人上的问题。”周维说得很专业,“但清源情况特殊,我听说省里最近收到不少举报,反映清源开发区搞‘政绩工程’,负债很高。”
政绩工程。这个词让苏清越敏感。她在云湖棚改时,最警惕的就是这个。
“具体什么情况?”
“不太清楚,但肯定有问题。”周维说,“清源开发区规划了‘千亿产业园’,号称要引进五百家高科技企业。但实际情况是,土地圈了一大片,厂房建了不少,但入驻企业不到五十家,很多厂房空着。财政投了几十个亿,债务滚到上百亿。”
典型的贪大求全,不顾实际。
“这种事,巡视组能查吗?”
“能。”周维点头,“巡视组有权调阅所有资料,约谈所有干部。关键是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
他看了苏清越一眼:“清越,这次巡视,你是组员,不是组长。要学会议事规则和工作方法。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有些事该做,有些事不该做。这个分寸,你要把握好。”
这是周怀远式的提醒。苏清越记在心里。
下午三点,到达清源市。
巡视组驻地安排在清源宾馆——一家老牌国营酒店,位置僻静,便于保密。周维把她送到门口,没有进去。
“我就送到这儿。”他说,“两个月很快,注意身体,按时吃饭。”
“你也是。”苏清越看着他,“家里……多费心。”
“放心。”
看着周维的车离开,苏清越深吸一口气,拖着行李箱走进宾馆。
周一上午,巡视组第一次全体会议。
会议室里坐了二十多个人,有头发花白的老同志,有和苏清越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组长赵长海,省纪委原副书记,退休后被返聘来带巡视组。他六十多岁,头发全白,但精神矍铄,眼神锐利。
“同志们,我们第五巡视组,受省委委派,对清源市开展为期两个月的常规巡视。”赵长海声音洪亮,“巡视是政治巡视,不是业务检查。我们要聚焦党的领导、党的建设、全面从严治党,发现问题,形成震慑。”
他介绍了巡视组的组织架构:下设综合组、信访组、谈话组、查阅资料组、线索核查组。苏清越被分在查阅资料组,组长是省审计厅的处长,姓孙。
“小苏,听说你在东州办了几个大案?”会后,孙组长主动找她,“我们组主要负责调阅清源市的党委政府会议记录、经济数据、项目资料。你办案经验丰富,看材料时多留意异常点。”
“好的孙组长。”
“另外,”孙组长压低声音,“清源开发区是重点。省里收到不少反映,说那里问题不少。你重点看开发区的规划、招商、债务情况。”
任务明确。苏清越立刻进入工作状态。
巡视工作按部就班展开。
信访组设立举报信箱和电话,每天收到几十封来信、几十个电话。谈话组分批约谈清源市各级干部,从市级领导到普通科员。查阅资料组泡在档案室里,翻看堆积如山的文件材料。
苏清越负责的是经济类资料。她花了一周时间,把清源市近五年的政府工作报告、财政预决算报告、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全部看了一遍。
数据很漂亮:gdp年均增长12%,固定资产投资年均增长20%,财政收入年均增长15%……一个经济高速发展的形象跃然纸上。
但细看之下,问题浮现。
首先是债务。清源市政府债务余额从五年前的八十亿,猛增到现在的三百亿,债务率超过警戒线。其中,开发区债务占了近一半——一百四十亿。
其次是投资效率。清源市固定资产投资额很大,但gdp增幅与投资额不匹配。简单算一下,每投入一元钱固定资产,只能带来零点三元的gdp增长,远低于全省平均水平。
最后是产业结构。清源市号称要打造“高科技产业高地”,但仔细看企业名录,真正的高科技企业寥寥无几,大部分是传统制造业,甚至有不少是高耗能、高污染企业。
苏清越把这些发现整理成表格,交给孙组长。
孙组长看了,点头:“和我掌握的情况吻合。但光有数据不够,要有具体案例。小苏,你重点查几个大项目,看看钱怎么花的,效果怎么样。”
苏清越选了三个项目:清源开发区数字产业园、清源市文化艺术中心、清源至邻省高速公路连接线。
调阅项目资料时,她遇到了第一个阻力。
档案室的管理员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同志,姓刘。苏清越要数字产业园的立项批复、可研报告、招投标文件、施工合同、竣工决算等全套资料时,刘管理员面露难色。
“苏同志,数字产业园的资料……可能不全。”她说,“那个项目时间紧,很多程序走得快,资料没来得及整理。”
“不全到什么程度?”
“立项批复有,可研报告有,但招投标文件……我找找看。”刘管理员在档案柜里翻了半天,只找到几份零散文件。
苏清越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这么大的项目,投资二十多个亿,招投标文件怎么可能不完整?
“刘主任,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是谁?我能找他了解情况吗?”
“负责人是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叫张建国。”刘管理员说,“不过张主任很忙,不一定有时间……”
“没关系,您帮我联系一下,就说巡视组想了解数字产业园的情况。”苏清越语气温和但坚定。
第二天下午,苏清越在开发区管委会见到了张建国。
四十多岁,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典型的开发区干部形象。见到苏清越,他很热情:“苏组长,欢迎来开发区指导工作!”
“张主任,我不是组长,是组员。”苏清越纠正,“今天来,是想了解一下数字产业园的情况。”
“数字产业园是我们开发区的标杆项目!”张建国立刻来了精神,“总投资二十三亿,占地五百亩,规划引进一百家数字经济企业,打造全省数字产业高地……”
他滔滔不绝讲了十分钟,全是宏观愿景和漂亮数据。
苏清越等他讲完,才问:“张主任,这个项目的招投标是怎么进行的?中标单位是哪家?”
张建国笑容不变:“招投标是公开进行的,中标单位是省建工集团——省属国企,实力雄厚。”
“省建工集团?”苏清越想起东州建工,“中标价多少?”
“十五个亿,是土建部分。另外设备采购、装修等,还有八个亿。”
“为什么土建部分要十五个亿?同等规模的产业园,在其他市只要十亿左右。”
张建国的笑容僵了一下:“这个……我们用的是最高标准,建材都是最好的。而且地质条件复杂,基础处理成本高。”
解释很牵强。苏清越继续问:“我能看看招投标文件吗?特别是评标记录。”
“这个……文件都在档案室,可能不太全。”张建国说,“苏组长,您也知道,开发区工作忙,有时候程序上可能没那么规范,但绝对没有猫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