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深秋,天空高远而澄澈。
苏清越坐在省纪委监委五楼的小会议室里,面前摊着三份厚厚的案卷。窗外是金融街林立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冷冽的光——这里是她将要奋战三个月的地方。
专项工作组组长姓郑,省纪委第四监督检查室主任,五十出头,戴着黑框眼镜,说话慢条斯理但每个字都像秤砣一样沉:“各位同志,这次专项工作的重点,是排查金融领域新型腐败风险。特别是‘影子股东’‘期权腐败’这些隐蔽性强、查处难度大的问题。”
他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会议室里的十几个人——来自全省各市抽调的骨干:“我们分了三个核查组。一组负责银行系统,二组负责证券期货,三组负责信托基金和金融创新产品。苏清越同志,你分在三组,组长是省纪委的老赵。”
苏清越看向斜对面的老赵。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正埋头看材料,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冲她点了点头。
“三组的任务最重。”郑组长继续说,“信托、基金、私募这些领域,产品结构复杂,资金流向隐蔽,是腐败分子洗钱和利益输送的重灾区。你们要啃硬骨头。”
会议结束,老赵把三组的人留下。加上苏清越,一共五个人。
“小苏,听说你在东州办过不少大案。”老赵开门见山,“建工案、司法掮客案,都有你的影子。”
“赵组长过奖了,都是集体功劳。”苏清越谦虚。
“不用谦虚。”老赵摆手,“这次把你调来,就是看中你的实战经验。咱们组接了个线索,你看看。”
他推过来一份简报送。只有一页纸,标题是《关于反映清江县副县长王建国涉嫌“期权腐败”问题的线索摘要》。
摘要很简略:王建国,清江县副县长,分管城建、交通。2015年至2020年任职期间,多次为当地房企“宏达地产”在项目审批、土地出让等方面提供便利。2021年退休后,立即被宏达地产聘为“战略顾问”,年薪八十万。举报人怀疑,这是在职期间利益的延期兑现。
典型的“期权腐败”模式。苏清越想起在省委党校培训时讨论过的案例。
“线索质量怎么样?”她问。
“举报人是宏达地产的离职财务总监,提供了部分内部文件。”老赵说,“但证据不完整,很多关键信息缺失。而且王建国退休已经两年,很多证据可能已经灭失。”
“那我们的突破口在哪里?”
“资金。”老赵说,“如果真是‘期权腐败’,钱不会只走明面上的工资。宏达地产给王建国的报酬,很可能还有其他隐蔽形式。比如股权、信托收益、境外资产……”
他看向苏清越:“小苏,你在东州查过跨境资金,有经验。这个案子,你牵头初核。”
第一天的工作,从调取基础信息开始。
苏清越通过内部系统,查询了王建国的干部档案:1963年出生,1985年参加工作,从乡镇干事做起,一步步升到副县长。2015年到2020年分管城建交通,正是清江县房地产爆发式增长的时期。2021年3月退休,同年5月就被宏达地产聘任。
时间衔接如此紧密,确实可疑。
她又调取了宏达地产的企业信息:2008年成立,注册资本五千万,法人代表李宏达。公司主要在清江县开发住宅和商业项目,近十年拿地超过五百亩,是当地最大的开发商之一。
公开信息只能看到这些。要深挖,需要更多权限。
第二天,苏清越和老赵去省金融办协调。
金融办的会议室里,坐着银行、证券、信托、基金等十几个机构的代表。老赵出示了省纪委监委的介绍信,要求协助查询与王建国、宏达地产相关的所有金融账户和交易记录。
“各位,这个案子涉及新型腐败问题,可能用到了一些复杂的金融工具。”苏清越补充,“我们需要各位的专业支持,特别是对信托计划、私募基金、境外投资这些产品的穿透式监管。”
信托公司的代表面露难色:“苏主任,信托产品涉及委托人隐私,而且很多是结构化设计,要穿透到底层资产,需要法律授权。”
“我们有。”苏清越出示了《监察法》相关条款,“监察机关在调查职务违法犯罪时,有权依法查询涉案单位和个人的金融信息。请各位配合。”
话说到这份上,各家机构只能配合。但苏清越知道,真正的配合不会是顺畅的——金融机构有自己的合规要求和商业机密,不会轻易把客户信息全盘托出。
接下来一周,数据陆续汇总。
王建国的个人银行账户流水很简单:工资、津贴、退休金,每月入账一万左右,支出也主要是日常消费。他妻子、子女的账户也没有异常。
宏达地产的公司账户流水复杂得多:大额资金进出频繁,但表面上都是正常的经营往来——支付土地款、工程款、材料款、税费等。
一切看起来都很干净。
“太干净了。”苏清越在组内分析会上说,“一个退休副县长,刚退休就被年薪八十万聘任,但他的家庭资产没有任何变化。这不合逻辑。”
老赵点头:“钱可能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信托和基金那边有反馈吗?”苏清越问组里负责对接的小陈。
小陈摇头:“几家信托公司报上来的产品清单,没有王建国或他家人作为受益人的记录。宏达地产倒是买了不少信托产品,但都是公司理财,收益率正常。”
“私募基金呢?”
“宏达地产投资了三只私募基金,都是股权类的。但基金的投资人名单不公开,需要进一步核查。”
线索似乎断了。但苏清越有种直觉:问题就藏在那些复杂的金融产品里。
第三天晚上,苏清越在宿舍加班。
专项工作组给抽调人员安排了集体宿舍,两人一间。和苏清越同屋的是来自另一个市的女干部小刘,已经睡了。苏清越开着台灯,重新梳理所有材料。
她把宏达地产投资的三个私募基金信息单独列出来:
基金a:“新锐成长股权投资基金”,成立时间2018年,宏达地产出资五千万。
基金b:“清江产业投资基金”,成立时间2019年,宏达地产出资三千万。
基金c:“创新未来投资基金”,成立时间2020年,宏达地产出资两千万。
三个基金的管理人都是同一家私募机构:“东州金盛投资管理有限公司”。
苏清越在工商系统里查询这家公司。法定代表人叫张金盛,注册资本一千万,股东是两个自然人:张金盛占了几千页文件。会议纪要、招标文件、评标报告、合同文本、付款凭证……大部分都是常规内容。
但在翻阅到第三箱时,苏清越发现了一份被遗忘在角落的备忘录。
是王建国的工作笔记复印件——不知怎么混进了项目档案里。笔记时间是2020年1月,内容是关于智慧城市项目的“前期沟通情况”。
关键的一页写着:“今日与李宏达、张金盛商议智慧城市项目合作模式。初步确定由宏达与金盛成立合资公司,争取年内落地。需注意程序合规,避免授人以柄。”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王丽可参与金盛投资,作为长期安排。”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苏清越的心跳如擂鼓。她把这份备忘录复印多份,立即向老赵报告。
“有了这个,王建国就逃不掉了。”老赵也很兴奋,“在职期间就和开发商商议退休后的利益安排,这是典型的‘期权腐败’。”
但证据链还要完善。
备忘录只能证明王建国有意图,还要证明这个意图实现了。苏清越继续深挖,找到了智慧城市项目招标时的评委名单——七名评委中,有三人是王建国分管部门的负责人。而评标报告显示,评委们一致推荐宏达-金盛联合体中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