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举报信出现在市委常委会上的时间,是早晨八点四十分。
会议原定议题只有两项:上半年经济运行情况、防汛工作部署。但当所有常委落座后,市委秘书长面色凝重地分发了一份加急密件。
“各位领导,今天凌晨,市纪委、市检察院、市委组织部同时收到一封实名举报信。”秘书长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举报市纪委监委委员苏清越,在去年办理建工集团案期间,收受涉案人员家属贿赂三十万元。”
文件在长桌上传递,纸张摩擦发出沙沙轻响。
市委书记李国华翻开文件,眉头逐渐拧紧。举报信附有“证据”:一张银行转账记录的截图,显示去年10月18日,有一笔三十万元从建工集团副总张涛妻子的账户,转入一个名为“苏某”的账户。账户尾号被打码,但开户行显示为东州市工商银行。
“苏清越同志现在是什么情况?”李国华抬起头。
市纪委书记的位置空着——周怀远仍在icu昏迷。代为主持工作的副书记宋志刚站起身:“李书记,苏清越同志目前因省纪委检查发现的问题,正在停职检查。这封举报信的内容,市纪委也是今天早上才收到。”
“核实了吗?”
“正在核实。”宋志刚说,“但举报信提到的这个账户,我们初步查询,确实存在。开户人姓名……是苏清越的母亲,王秀英。”
会议室里的空气骤然凝固。
上午九点二十分,市纪委监委谈话室。
苏清越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面前是两名来自市纪委干部监督室的同事。她的左臂还缠着绷带,但石膏已经拆除,露出皮肤上暗红色的缝合疤痕。
“苏委员,请你解释一下这笔三十万元的转账。”干部监督室主任刘明把打印出来的银行流水推到她面前。
苏清越看着那张纸。去年10月18日,建工集团副总张涛的妻子赵丽,向母亲王秀英的账户转账三十万元。附言栏写着四个字:感谢关照。
“我不知道这笔钱。”苏清越抬起眼,“我母亲从未向我提过。”
“但你母亲账户里确实收到了这笔钱。”
“我会问清楚。”苏清越拿起手机,“现在就可以打电话。”
“等等。”刘明按住她的手,“按照规定,你现在需要配合调查。所有通讯都需要经过我们同意。”
苏清越的手停在半空:“刘主任,你怀疑我?”
“我只相信证据。”刘明收回手,“这三十万,恰好是在建工集团案移送司法前一周转入的。而张涛,作为该案的关键涉案人,最终被认定的犯罪金额比最初调查时减少了……差不多就是三十万。”
苏清越的背脊一点点挺直。
“你认为我用三十万,给张涛‘减罪’?”
“我不做判断,我只摆事实。”刘明翻开笔记本,“张涛最初涉嫌受贿金额一百二十万,最终起诉书认定的是九十万。减少的三十万,正好和这笔转账数字吻合。”
“那三十万是依法不予认定的。”苏清越的声音冷下来,“因为其中一笔所谓‘受贿款’,经查实是张涛为支付农民工工资的临时借款,有借条、有还款记录、有证人证言。这些证据都附在案卷里。”
“但举报信说,这些证据是你指示补做的。”
“荒谬。”
“是不是荒谬,查了才知道。”刘明合上笔记本,“苏委员,从今天起,你需要在指定地点接受调查。根据规定,请你交出手机、工作证。”
苏清越看着他,又看看旁边始终沉默的年轻干部。
然后她慢慢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放在桌上。工作证从颈间取下,压在手机上面。
“我可以给家里打个电话吗?”她问,“我父亲还在icu,女儿只有一岁多。”
刘明犹豫了一下:“可以,但需要免提,我们记录。”
电话接通,是婆婆李淑芬的声音。
“妈,是我。”苏清越尽量让声音平静,“我这边临时有个紧急任务,要出差几天。爸那边您多费心,安安……”
“清越,你在哪儿?”李淑芬的声音带着哭腔,“刚才纪委的人来家里,说要查你妈的银行账户……”
苏清越闭了闭眼:“妈,别担心。配合调查就行。安安呢?”
“睡了……清越,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苏清越说,“就是配合调查。您照顾好爸和安安。我很快回来。”
挂断电话,她把手机推回去。
“可以走了吗?”
下午两点,指定调查地点——市委党校招待所308房间。
房间很整洁,有独立卫生间,但窗户装了防盗网。门外有值守人员。
苏清越坐在床边,看着窗外被铁条分割的天空。左臂的伤口隐隐作痛,她没带止痛药,只能忍着。
门被敲响,刘明带着一名女干部进来,手里端着盒饭。
“苏委员,吃饭吧。”
苏清越没动:“我想知道,调查需要多久?”
“看情况。”刘明把盒饭放在桌上,“如果你配合,也许很快。”
“我怎么配合?”
“交代清楚这三十万的来龙去脉。”刘明拉过椅子坐下,“还有,张涛案中那笔‘借款’的证据,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清越看着他:“刘主任,你办过案子吗?”
“什么意思?”
“如果你办过案子,就该知道,要指控一个人受贿,需要完整的证据链:行贿人的证言、受贿人的供述、钱款去向、谋利事项。”苏清越一字一句,“现在你们只有一笔转账记录,还是转给我母亲的——这连最基本的证据标准都达不到。”
刘明的脸色不太好看:“所以我们正在调查。”
“那为什么不是去查转账的真正原因,而是先把我控制起来?”苏清越站起来,“按照干部管理权限,处级干部的问题,应该由省纪委调查。你们市纪委干部监督室,凭什么对我采取‘指定地点说明情况’措施?”
“这是市委的决定。”
“哪个条文规定的?”苏清越走到他面前,“《监察法》第三十九条,还是《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机关监督执纪工作规则》第四十三条?请出示书面决定。”
刘明也站了起来:“苏清越同志,请你端正态度!”
“我的态度很端正。”苏清越盯着他,“依法依规接受调查,同时依法依规维护自身合法权益。刘主任,你作为监督室主任,应该比我更懂程序。”
两人对峙着,空气紧绷。
最后刘明先移开目光:“你先吃饭。我们会尽快查明情况。”
他带着女干部离开,门重新锁上。
苏清越慢慢坐回床边。心脏监测仪不在身边,但她能感觉到心跳的紊乱——早搏又发作了,胸口一阵阵发紧。
她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
三十万,母亲账户,张涛案。
这三个要素连在一起,太精准了。精准得像量身定做的陷阱。
母亲王秀英去年脑溢血住院时,确实收到过一笔匿名捐款,三十万整。当时医院说是个好心人通过慈善基金会转来的,指定用于王秀英的康复治疗。母亲还念叨了很久,说要找到恩人感谢。
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捐款。
是提前埋好的雷。
苏清越躺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谁干的?
知道母亲生病需要钱的人不少。知道张涛案细节的人也不少。但同时知道这两件事,还能精准操作转账的人……范围就很小了。
她想起那个在办公室植入木马的“维修工”,想起他说的“姓陈的司机”。
又想起案管室那些严重滞久的移送记录。
这一切,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内部。
晚上七点,门再次打开。
这次进来的是宋志刚。
“宋书记。”苏清越站起身。
宋志刚摆摆手,示意她坐下。他自己也拉过椅子,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清越,那三十万,你母亲说确实收到过。但她坚持说不知道是谁转的,以为是慈善捐款。”
“我知道。”苏清越说,“是有人故意陷害。”
“我相信你。”宋志刚看着她,“但清越,现在的问题很复杂。这封举报信不仅寄到了纪委,还同时寄给了检察院、组织部,甚至省里几位领导。影响已经造成了。”
苏清越沉默。
“市委刚才开了紧急会议。”宋志刚的声音很沉,“有两种意见:一种是立即对你采取留置措施,彻底查清;另一种是让你先回家,配合调查。最终……李书记拍板,采取第二种。”
苏清越抬起头。
“但有几个条件。”宋志刚继续说,“第一,你暂时不能上班,继续停职;第二,不能离开东州,随时接受询问;第三,不能接触任何案件相关人员和材料;第四……”
他顿了顿:“周书记那边,组织上会全力保障医疗。但你的家庭情况,可能会被进一步调查。包括你父母的财务状况,周维的工作……希望你能理解。”
“我理解。”苏清越说,“组织有组织的程序。”
宋志刚看着她平静的脸,忽然叹了口气:“清越,有时候我在想,你这么拼,值不值得。”
“宋书记也问过我爸同样的问题吧?”苏清越轻声说,“他当年办那个轰动全省的案子,被人威胁要杀他全家的时候,您是不是也问过?”
宋志刚愣了一下,然后苦笑:“是啊。他说,有些事总得有人做。他不做,别人也得做。既然选择了,就别问值不值。”
“所以我也不问。”苏清越站起来,“宋书记,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车在楼下,送你回家。”
晚上八点半,苏清越回到家中。
李淑芬抱着安安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孩子哭得满脸通红。看到苏清越进门,老人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清越……你可算回来了……”
“妈,对不起。”苏清越接过孩子,安安闻到熟悉的味道,哭声渐渐小了,抽噎着往她怀里钻。
“纪委的人下午来了,问你妈那笔钱的事。”李淑芬抹着眼泪,“你妈吓坏了,血压又上去了,你爸在楼上陪着她。”
苏清越心头一紧:“我去看看。”
二楼卧室里,王秀英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苏建国坐在床边,握着妻子的手。看到女儿进来,老人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