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墨亚地区,位于阿戈利斯平原的西北边缘,是一片被陡峭山峦环抱的古老谷地。这里林木参天,枝叶交织成遮天蔽日的穹顶,阳光仅能透过缝隙,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斑。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潮湿的腐殖质气息,混合着某种猛兽巢穴特有的腥臊。幽深的丛林里,寂静得可怕,连鸟鸣虫嘶都稀疏异常,仿佛所有的生灵都慑于某种无形的威压,不敢轻易发出声响。这里,便是那头刀枪不入的涅墨亚巨狮盘踞的巢穴,是连最老练的猎人也望而却步的死亡禁地。
身披喀泰戎墨黑狮皮的赫拉克勒斯,如同一位自蛮荒时代走出的战神,踏入了这片弥漫着不祥气息的土地。脚下的落叶层厚实而松软,每一步都悄然无声,但他庞大的身躯与无形中散发的力量场,仍让周遭的寂静变得更加凝重。他手中紧握着一柄出发前由提林斯工匠临时打造的青铜巨棒,分量沉重,但对于他的神力而言,不过堪堪称手。肩后的硬弓与箭囊里特制的、带着倒刺的青铜箭,是他远程试探与狩猎的准备。
他沿着被巨兽反复践踏形成的、若隐若现的兽径,向森林深处推进。敏锐的感官提升到极致——他聆听着风穿过不同形状叶片的细微差别,分辨着泥土中残留的气味分子,观察着树干上深刻的爪痕与地面上散落的、被啃噬过的森白兽骨。这些痕迹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指向那片最为幽暗、地势也最为险峻的核心区域。
随着深入,空气中的腥臊味愈发浓烈,几乎令人窒息。赫拉克勒斯知道,他离目标已经很近了。他放缓脚步,如同最耐心的猎人,将自己融入环境的节奏,等待着最佳时机。
然而,就在他全神贯注于追踪巨狮之时,一阵压抑的、带着绝望气息的哭泣声,伴随着隐约的祈祷呢喃,顺着林间的微风,飘入了他的耳中。声音来自侧方不远处。
赫拉克勒斯眉头微蹙,略一沉吟,便循声悄然摸去。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那是一片林间空地,中央有一座简陋的、以粗糙石块垒砌的祭坛,看样子是当地山民或牧人祭祀某位山林神只的场所。此刻,祭坛前,正跪伏着一位少女。
她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身着一袭洗得发白、却依旧能看出原本是月白色的亚麻长裙,裙摆已被林间的露水和泥土沾染。她身姿纤细,宛如一株在风雨中摇曳的百合。一头如同成熟麦田般灿烂的金发,此刻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被泪水黏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她的容颜极其清丽,五官精致得如同匠神赫菲斯托斯亲手雕琢,尤其是那双湛蓝如爱琴海最深处的眼眸,此刻蓄满了泪水,长长的睫毛如同被露水打湿的蝶翼,每一次眨动,都有晶莹的泪珠滚落,在她细腻的脸颊上划出忧伤的痕迹。
她的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正对着祭坛上一尊模糊的、可能象征阿尔忒弥斯或某位宁芙女神的石像,用一种带着哭腔、却依旧柔美动人的声音祈祷着:
“……伟大的山林守护者,月之女神阿尔忒弥斯啊……请您垂怜,请您聆听您最卑微信徒的祈求……求您驱赶,或者……或者收服那头可怕的狮子吧……它……它昨日叼走了我最小的弟弟,我们找遍了山林,只找到……只找到他破碎的衣角和……”
她哽咽得几乎无法成声,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不断滴落在身前的泥土中。
“……父亲组织村里的男人去复仇,却……却再也没有回来……呜呜……母亲一病不起,村里的人都充满了恐惧,不敢再进山牧羊、采摘……求求您,女神,展现您的神威,救救我们,救救涅墨亚吧……”
她的哭泣是如此无助,如此绝望,仿佛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虚无缥缈的祈祷之上。那悲恸的神情,那梨花带雨的模样,足以让铁石心肠的人也为之动容。
赫拉克勒斯站在树林的阴影里,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少女的悲泣,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记忆的某个角落。他想起了自己失控杀死利诺斯后,那种无尽的悔恨与痛苦,想起了失去亲人的滋味。眼前这个少女的遭遇,与他过往的悲剧形成了某种共鸣,更与他此行“铲除邪恶、帮助弱小”的美德之路紧密相连。
他并非为了博取感激而行善,但亲眼目睹受害者的苦难,无疑让他肩上的使命变得更加具体、更加沉重,也更具意义。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隐藏身形,迈步从树林阴影中走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声惊动了正在虔诚祈祷的少女。
她如同受惊的小鹿般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声音来源。当看到一位身披骇人墨黑狮皮、身材魁梧如山的陌生男子突然出现时,她湛蓝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极致的恐惧,下意识地向后蜷缩,双手护在胸前,连哭泣都暂时止住了。赫拉克勒斯这身装扮与气势,实在不像是普通的旅人或猎人。
“你……你是谁?”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如同风中的蛛丝。
赫拉克勒斯停下脚步,为了避免惊吓到她,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不必害怕,姑娘。我是一名路经此地的战士,奉王命前来,诛杀那头为祸涅墨亚的巨狮。”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力量。同时,他稍稍收敛了自身那迫人的气势。
少女怔怔地看着他,目光从他刚毅的脸庞,移到他肩上的墨黑狮皮,再落到他手中那根巨大的青铜棒上。恐惧渐渐被一种混杂着惊疑和微弱希望的情绪所取代。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绝非寻常之辈,他那平静语气下蕴含的自信,仿佛真能撼动山林。
“你……你真的能杀死那头狮子?”她怯生生地问,眼中泪光犹存,却已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它……它的皮像岩石一样坚硬,村里的勇士用最好的长矛都无法刺穿……”
“我知道。”赫拉克勒斯简短地回答,没有过多解释。他目光扫过祭坛,问道:“你住在附近的村落?”
少女点了点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一些:“是的,我叫阿尔西诺厄,是东边山坡上那个村子的。我的弟弟和父亲……”提到亲人,她的眼圈又红了,但她强忍着没有哭出来,“……都遭了它的毒手。”
赫拉克勒斯沉默了片刻,看着眼前这位名为阿尔西诺厄的、刚刚承受了巨大悲痛的少女,沉声道:“我会尽力。你回去吧,告诉村里的人,暂时不要靠近这片森林。”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意味。阿尔西诺厄望着他,那双湛蓝的眼眸中,希望的光芒似乎又亮了一些。她缓缓站起身,对着赫拉克勒斯,也对着那尊石像,深深地行了一礼。
“愿……愿众神保佑您,强大的战士。”她的声音轻柔而真挚,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祈愿。然后,她再次看了赫拉克勒斯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这才转过身,提着裙摆,匆匆向着林外跑去,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密林之中。
赫拉克勒斯目送她离去,直到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完全看不见,才重新将目光投向森林最深处,那腥风传来的方向。阿尔西诺厄的泪水与祈求,如同为他的战意添加了最后的燃料。他握紧了手中的青铜巨棒,眼神锐利如刀。
追踪继续。越是深入,兽径越是宽阔,周围的树木上也出现了更多、更新鲜的抓痕与刮蹭的痕迹。他甚至在一处泥地上,看到了一个清晰无比的、足有普通狮掌两倍大的巨大脚印。
黄昏降临,林间的光线迅速暗淡。赫拉克勒斯知道,夜晚将是猛兽最活跃的时刻,也是决战的时刻。他找到一处背靠巨岩、视野相对开阔的地点,稍作休整,吃些随身携带的干粮,默默恢复着体力,等待着。
夜色如同墨汁般浸染了涅墨亚的森林。阿尔忒弥斯的银月高悬天际,清冷的光辉勉强透过层叠的枝叶,在林中投下无数诡谲扭曲的阴影。风声呜咽,仿佛无数亡灵在哭泣。
突然,一声低沉、浑厚、充满无尽力量与暴戾的咆哮,如同闷雷般从森林的最核心处炸响!这咆哮声浪是如此巨大,震得赫拉克勒斯周围的树叶簌簌作响,甚至连他脚下的地面都仿佛在微微震颤!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林中残余的生物瞬间噤若寒蝉。
来了!
赫拉克勒斯猛地站起身,抓起青铜巨棒和硬弓,目光如电,射向咆哮传来的方向。
沉重的、碾压枯枝败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地动山摇般的气势。月光下,一个庞大得超乎想象的轮廓,缓缓从密林的黑暗中显现。
那是一头真正的庞然大物!它的体型远比喀泰戎猛狮还要巨大,堪比一头成年的公牛。一身浓密的鬃毛呈现出一种暗淡的、如同锈蚀青铜般的黄褐色,在月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它的头颅巨大,吻部宽阔,裸露的獠牙如同两柄弯曲的短剑,闪烁着森白寒光。最令人心悸的是它那双眼睛,如同两团在地狱深渊中燃烧的金色火焰,充满了纯粹的、毁灭一切的野性。
这便是涅墨亚巨狮!传说中巨人之族或古老的月亮女神塞勒涅遗落世间的恐怖造物,拥有着诸神赐予的、近乎无敌的坚韧皮毛!
它显然也发现了赫拉克勒斯这个闯入其领地的不速之客。金色的兽瞳瞬间锁定了他,低吼声从喉咙深处滚出,带着威胁与毫不掩饰的杀意。
赫拉克勒斯没有丝毫犹豫,在巨狮发动冲锋之前,他闪电般摘下硬弓,搭上特制的青铜箭,弓弦瞬间拉满!
“咻——!”
箭矢破空,带着凄厉的尖啸,精准无比地射向巨狮的胸口!
然而——
“铛!!”
一声如同撞击巨钟般的、震耳欲聋的金属交鸣声响起!那支足以射穿盾牌的重箭,竟然在接触到狮毛的瞬间,被猛地弹开!箭头扭曲,箭杆断裂,只在巨狮的皮毛上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浅白色印记!
巨狮被这挑衅彻底激怒!它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狂吼,四肢猛地蹬地,庞大的身躯化作一道金褐色的闪电,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赫拉克勒斯猛扑过来!速度快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