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克勒斯行走在通往底比斯的道路上。脚步踏起干燥的尘土,与狮皮边缘沾染的、来自冥府的些许阴寒气息混杂在一起。自由了。这个词在他心中回荡,却空洞得如同山谷间的回音,激不起半分涟漪。十二伟业的尘埃落定,并未带来预想中的释然,反而像卸下了一副习惯了重量的铠甲,露出底下被磨砺得粗糙、布满无形伤痕的灵魂。他不再是为欧律斯透斯挥舞棍棒的奴隶,但他是谁?是屠戮怪物、亵渎圣域、背负苍天、征服冥犬的暴力化身?还是那个在喀泰戎山风中,为失手杀死老师而痛苦颤抖的少年?
阳光炽烈,照耀着他伟岸的身躯与醒目的狮皮,却照不进他眼底深沉的迷雾。过往的景象如同鬼魅,在他脑海中翻腾——希波吕忒女王倒地时那难以置信的眼神,阿特拉斯重新扛起天穹时那绝望的怒吼,刻耳柏洛斯硫磺色眼珠中被力量强行压服的茫然……这些,便是他用以换取“自由”的筹码。
路经一片稀疏的橄榄树林,树影斑驳。几个正在劳作的农人远远瞥见他的身影,如同受惊的麻雀般扔下农具,仓皇逃入树林深处,连一声惊呼都不敢发出。赫拉克勒斯停下脚步,望着那些消失的背影,心中一片漠然。他早已习惯这种恐惧,这甚至比虚伪的欢呼更让他感到……真实。
就在他准备继续前行时,一阵压抑的、带着绝望的哭泣声,伴随着愤怒的呵斥与金属碰撞声,从树林的另一侧传来。那声音属于活生生的、正在遭受苦难的人,与他内心死寂的麻木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他眉头微蹙,改变了方向,向着声音来源走去。
穿过树林,眼前是一片被洗劫一遭的小小村落边缘。几间茅屋正在燃烧,黑烟滚滚。地上躺着几具村民的尸体,鲜血浸透了黄土。十余名装备杂乱、面目凶狠的强盗,正围着一群瑟瑟发抖的幸存者——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孩子。一个看似头目的壮汉,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正用力拉扯着一个少女,试图将她从一位死死抱住她不放的老妇人怀中拽出。少女的哭泣与老妇人的哀求,混着强盗们猖狂的笑骂,构成了一幅人间惨剧。
“老不死的!松手!把这小妞献给咱们头儿乐呵乐呵,说不定还能饶你们一条狗命!”一个喽啰挥舞着带血的短刀,厉声威胁。
那刀疤头目淫笑着,用力一扯,“刺啦”一声,少女单薄的衣衫被撕裂,露出雪白的肩头,引来强盗们更兴奋的嚎叫。
赫拉克勒斯的出现,如同投石入水,瞬间打破了这场暴行的喧嚣。
他沉默地站立在树林边缘,庞大的身躯遮蔽了阳光,投下巨大的阴影。那双经历过太多杀戮与毁灭的眼睛,平静地扫过现场。没有怒吼,没有质问,但那无形的、如同实质的威压,已让空气骤然凝固。
强盗们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们惊恐地回头,看到那个身披双重狮皮、宛如从神话中走出的巨人。刀疤头目下意识地松开了少女,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你是什么人?少管闲事!滚开!”
赫拉克勒斯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掠过地上村民的尸体,掠过那些惊恐无助的眼睛,最后定格在强盗头目身上。那目光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暴风雨前宁静海面的冰冷。
他动了。
没有冲锋,没有咆哮,只是迈步向前。第一步踏出,地面仿佛微微一震。第二步,距离拉近数丈。第三步,他已如鬼魅般出现在那刀疤头目面前。
快!无法形容的快!
刀疤头目甚至没能看清动作,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扼住了他持剑的手腕!“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短剑哐当落地。紧接着,一只巨大的手掌按上了他的面门,将他后面所有污言秽语和惊恐的尖叫,都硬生生堵了回去。
赫拉克勒斯手臂一挥,那刀疤头目超过两百磅重的身躯,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抡起,划过一道凄厉的弧线,狠狠地砸向旁边一块巨大的岩石!
“嘭!!”
一声闷响,如同熟透的瓜果爆裂。红白之物四溅,那凶悍的头目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已化作一滩模糊的肉泥,紧贴在岩石表面。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剩余的强盗们僵立在原地,脸上猖狂的笑容凝固,转为极致的恐惧。他们看着那个如同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般、缓缓转过身来的赫拉克勒斯,看着他手上沾染的、属于他们头目的血迹,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不知谁发了一声喊,这群方才还耀武扬威的暴徒,顿时魂飞魄散,丢下武器,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哭爹喊娘地向着四面八方亡命奔逃。
赫拉克勒斯没有追击。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些仓皇逃窜的背影,眼中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他抬起手,看着掌缘沾染的、温热粘稠的血迹,那腥甜的气味,与他记忆中利诺斯鲜血的味道,何其相似。
他除暴安良,手段酷烈,与当年失手杀死利诺斯,本质上,不都是这身不受控制的力量所造成的毁灭吗?区别只在于,对象是恶徒还是师者。这力量,究竟是恩赐,还是永恒的诅咒?
获救的村民们惊魂未定,看着赫拉克勒斯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但更多的,依旧是难以消除的敬畏与恐惧。他们跪伏在地,口中喃喃着感谢神明、感谢英雄的话语,却无人敢靠近。
赫拉克勒斯默默转身,走向不远处一条清澈的小溪,蹲下身,仔细地清洗着手上的血迹。水流冲刷着猩红,荡开一圈圈涟漪,却洗不掉那股萦绕在鼻尖、仿佛已渗入灵魂的铁锈味。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英……英雄……谢谢您……”
赫拉克勒斯回头,看到是那个刚才被强盗拉扯的少女。她已披上了一件破旧但干净的外衣,遮住了裸露的肩膀,脸上泪痕未干,一双浅褐色的眼眸却勇敢地看着他,里面充满了真挚的感激。她手中捧着一块干净的、微微湿润的亚麻布,似乎是想要递给他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