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比斯的王宫,对于赫拉克勒斯而言,成了一座华美而窒息的囚笼。阿尔克墨涅无微不至的关怀,如同过热的炭火,熨帖着他征尘遍布的躯体,却无法温暖他心底的冰层。安菲特律翁那带着算计的“热情”,则像藤蔓般缠绕,试探着他这柄刚刚归鞘的利剑,何时会再次出鞘,又该指向何方。宫墙之内,侍从们恭敬而疏远,眼神中除了对传奇的敬畏,更深藏着对那非人力量的恐惧。他行走在熟悉的廊柱与庭院间,却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他人盛宴的幽灵,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曾试图走入市集,走入他曾熟悉的底比斯街巷。然而,所到之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喧嚣瞬间沉寂,只剩下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扎在他背上。孩子们被父母紧紧拉住,藏在身后,只露出一双双既好奇又畏惧的眼睛。他不再是“赫拉克勒斯”,那个可能与他们一同奔跑、分享面包的王子,而是“完成十二伟业的赫拉克勒斯”,一个被神话光环与血腥传说包裹的、不可接近的存在。
这种无处不在的隔阂,比喀泰戎的寒风、许德拉的毒液更让他感到刺痛。他宁愿面对刀枪不入的狮子、九头再生的妖蛇,至少那些敌人可以痛快的搏杀。而此刻,他面对的是一种无形的、弥漫在空气里的疏离,让他空有撼山之力,却无处施展,只能任由那孤寂感如同潮水,一点点淹没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一个他几乎不敢触碰、却又无法回避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墨伽拉。
那是在王宫后方,一处僻静的、种满了月桂与桃金娘的小庭院。夕阳的余晖为石柱镀上一层金边,空气中浮动着植物的清香。赫拉克勒斯独自在此徘徊,试图寻找片刻的宁静。然后,他看到了她。
她身着一袭素净的白色长裙,裙摆缀着细小的蓝色花纹,如同晴朗夜空的星子。身姿依旧保持着记忆中的优雅,却更添了几分沉静的、属于妇人的风韵。她的面容清减了些,眼角眉梢染着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哀愁,如同月华下笼罩的薄雾。那双曾盈满爱慕与笑意的眼眸,此刻深邃如古井,在看到赫拉克勒斯的瞬间,猛地漾开一圈剧烈的涟漪,那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瞬间涌起的、被岁月尘封的复杂情感,随即又被她强行压下,恢复成一片克制的、近乎悲凉的平静。她是墨伽拉,他曾经的妻子,他那场疯狂诅咒下最无辜、也最惨痛的牺牲品。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风中摇曳的月桂叶发出沙沙轻响,如同无声的叹息。
“赫……赫拉克勒斯?”墨伽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怕惊扰了这突如其来的、令人心碎的重逢。
赫拉克勒斯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记忆中明媚鲜活的容颜与眼前这沉静哀婉的身影重叠,一股混合着无尽悔恨、愧疚与撕裂般痛楚的洪流,几乎要将他冲垮。他想起了那场赫拉降下的、令他失去理智的疯狂,想起了自己亲手……他不敢再想下去。
“墨伽拉……”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回来了。”
墨伽拉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我……听说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绷紧的琴弦,“他们都说……你完成了伟大的功业……洗清了……罪孽。”
“罪孽”二字,如同冰冷的匕首,刺入赫拉克勒斯的心脏。他知道,有些罪孽,是十二项伟业、是冥河之水也无法洗清的。他带给她的伤痛,是永恒烙印。
“我……”他想道歉,想祈求原谅,却发现任何语言在那样惨痛的过往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孩子们……都很好。”墨伽拉忽然抬起眼,看向他,目光中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明,“他们被照顾得很好,在安全的地方……学习,成长。”她没有说在哪里,也没有说由谁照顾,但这刻意保持的距离,已然说明了一切。她不愿,或许也不敢,再让他介入他们现在的生活。
赫拉克勒斯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疼痛。他连见自己孩子一面的资格,似乎都已被那场疯狂剥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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